《自古骊山多愁鬼》鹿西

35、卓灵玛依 3

　　许是命不该绝。

　　就在官仲的刀要砍到杜冼星那一刻，他们的周身升腾起一股黑色的雾气。那刀在碰到雾气的瞬间分崩离析成破烂的铁片，像是撞到了什么极坚硬的物什，官仲被那力道重重弹开。

　　骊山老祖从空中悠悠飘下来，手里还拿着根上了年纪的烟斗，她有些无精打采的，像是刚刚睡醒。

　　“何人？”官仲问她。

　　“我就是我，我也是所有人。”骊山老祖抽了口烟，黑色的布鞋周围浮起两片灰色云朵，将她从地上托起。她佝偻着身子藏进半空的云里，说道：“宁巍平那老东西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在我的地盘里也敢动骊山的人。”

　　官仲听到那名字一怔，眼前这个似鬼非鬼，似人非人的老太婆怎么会知道他师父的名字？而且他的刀竟然一下就被震碎了。

　　“小子。”骊山老祖瞥眼看他：“在我还有耐心的时候，最好赶紧离开。不然…”

　　尾音稍稍拖长，骊山老祖又抽了一口烟斗，她嘿嘿一笑，周围树木上的绿叶在下一刻尽数枯萎，四周隐约有鬼哭狼嚎之声。

　　官仲皱了皱眉，权衡了下现在的情况，朝着骊山老祖作揖：“晚辈不知前辈的名字，还请指教一二。”

　　骊山老祖微微啧了一声，微垂着的眼睛里有漆黑雾气，下一秒，他们的身后突然飘出一只城门高的诡异黑影，笔直撞向官仲。远处那人被这不知名的力量直接撞进城墙三寸，咳出一口血来，身体僵硬，动弹不得。

　　“我都说了在我还有耐心的时候赶紧走。”骊山老祖从黑色雾气里走出来，负手看着他：“我骊山的人神仙管不了，阎王也不敢收。你一个东海的叛徒不好好在大衍当你的长将军，竟然惹上我骊山的人了？回去告诉宁巍平，百年前他屠我骊山一众小鬼的账还没找他算，过些日子，我一并跟他算清了。”

　　骊山老祖轻甩了袖子，将周周和杜冼星一并带上了骊山。

　　落地后，周周还震惊于刚刚那场酣畅的打斗。

　　她看着骊山老祖现在负手站在她面前，一副万事皆了然的样子。其实大多数活得比较久的人都有这样的表情，说白了就是已经看淡一切。而骊山老祖属于那种活得相当久的，所以了然的表情里面还藏了一些透彻，透彻中又带有一丝怜悯。

　　据说老祖大概是鸿蒙之初，混沌伊始时期万物具而化成的灵体，和她同岁的，大概就是十二重天泽上，出游天表，晃朗无边的三清五老，以及西天莲境里神识俱明，超凡物外的佛陀。

　　可能由于实力强大，但本身是个低调的人，万万年来就睡在一个夜壶里，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通常这类高人都不会轻易出手，且总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原则，骊山老祖就是其中之一，而官仲好巧不巧，就触到了骊山老祖的原则，着实悲催。

　　“你们怎么会惹上官仲？”骊山老祖说话，把周周从内心难以自拔的震惊中拉出来。“我要不是今天凑巧跟土地婆约了蹴鞠，你们两个都玩完了。”

　　“蹴鞠？”周周又陷入了自我否定的震惊中。她脑补了下骊山老祖在马场上和拄着拐杖的土地婆撒着脚丫子满场乱跑的场景，心里抖了抖。

　　“重点不是这个！”骊山老祖打断她：“你知道官仲到底是什么人吗？”

　　周周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说道：“就是他当年杀了我顾家的所有人。”

　　骊山老祖有些震惊，许久，她才叹了口气。

　　“唉，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到这一步了。”她看向周周，问她：“你去人间才多少天？”

　　“五天。”

　　“五天？”骊山老祖抬头看着山头上将圆未圆的月亮，说：“其实也不短，我早就猜到把你送到人间去，你很快就能找到当年的真相。”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半天又说道：“那你记起来了么？”

　　周周看了看自己身旁的杜冼星，没打算把所有的事情一并倒出来。半遮半掩地说：“没有。”她拿出簪子：“有人在上面用了一种奇怪的封印，我没办法记起来生前的那些事情。”

　　骊山老祖把那个簪子接到手里，盯着玉簪里那些细细的红色丝线，说：“海民的弱身化形？你记不起来也正常。”她将那簪子轻轻磨成玉色的齑粉，洒在地上，回头往山上走了几步。

　　骊山老祖看起来虽然是个老人，但脚下生风，走得四平八稳。周周一下没忍住：“老祖啊，我一早就想问了你走路的样子这么健康，是不是不太符合人物设定？”

　　骊山老祖轻轻挥袖，变成一位身穿粉裙的俏丽女子，长发翩翩，顾盼生姿，眸光婉转：“我说了我可以是所有人，你这丫头能不能注意重点。”

　　周周闭嘴了。其实想想她一个小鬼都能化成别人的样子，骊山老祖这样级别的人物，变成猪或者猪妖来示众人她都不应该觉得奇怪，何况只是一个古稀老人。

　　“我一直想让你自己去找到真相，结果你不思进取地在骊山待了一年多才想着要下山看看，真是让我失望。”骊山老祖说着，周周跟在背后听着，她现在看着老祖美艳动人的样子，完全没办法集中精力听她的话。光是老祖这个名字用在一个美丽女子的身上，就够她消化好一阵儿了。

　　“不过好在你去了没几天就摸到了官仲这个重要环节，还算是没让我失望。”骊山老祖在前面走着，说道。

　　其实周周能顺蔓摸瓜摸到官仲的身上，纯粹是巧合。

　　换成谁来都有可能和她一样顺利，哪怕现在被屠杀满门的是阿莲，痴傻如她，她也能得老天眷顾，在五天内到达她现在这个进度。你看，李昱知道她是鬼，所以来找她问阿莲的事儿，于是他们在梁山遇到了杜冼星，杜冼星找她是为了长青的事儿，于是最后在骊山碰到了子夜嘉黎，最后她在杜冼星的口中得知了“弱身化形”的事情。

　　老天都在帮她，她不成功都不行。

　　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山顶，骊山老祖指着天空中一轮高悬的明月。

　　“看到那月亮了吗？”

　　周周看了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祖是想说那上面有一片缺角？”杜冼星说道。

　　“对，那块缺角叫无相月。”骊山老祖说道：“当无相月遮住月辉，就会变成有相月，到那一刻…”她轻挥衣袖，众人眼前的山巅上本是山雾云涌，林海绿涛，下一刻却变作氤氲的黑色雾海。

　　雾海翻滚，化作王城的样子。

　　周周沉思了一下：“到那一刻会怎么样？天下将倾，国之不国吗？”

　　骊山老祖转过头来看她，答：“天就会变黑。”

　　“…”

　　“而造成这一切的起因，正是顾府之上的弱身化形。”骊山老祖收回雾海，往山下就走去：“这等邪门秘术，是当年蓬莱一代的海民创造出来的，而那府邸之下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我现在还不能说！”

　　“小星星，我们走。”周周说罢，拉着杜冼星就要转身离开。

　　“哎哎哎！”骊山老祖连忙招手道：“回来，回来，我说。”

　　周周这才站着原地等她开口。

　　“小道士，你可知道什么是蓬莱仙脉？”骊山老祖问杜冼星。

　　“修道之人若想飞升，除了掌握天地间既定的法则和规律，行气亦需与寻常人有所不同，身接壤土，土接长天。若是没有仙脉，这世上也不会再有飞仙之人。”杜冼星回答完骊山老祖的话，末了还看了一眼周周。

　　她刚才叫自己什么？

　　老祖点头：“近几年道业昌盛，你可曾听闻有什么高人突然得道飞升了？”

　　“没有。”杜冼星收回视线，回答道。

　　骊山老祖又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那顾府底下藏着的就是蓬莱仙脉。天下一共有三座，长生树下一座，北夷的肆海沙中有一座，还有一座就是大衍的王都之内。三座仙脉相辅相成，福寿同泽，如今弱身化形限制了三脉之一，是以这么多年以来，未曾再出现过一位得道飞升之人。”

　　杜冼星皱眉，周周在一旁听着，她没接触过修仙，这些事儿听起来好像对她也没有太大的影响，以后有没有不知道，反正现在是没有。但是杜冼星似乎很在意这个事儿，所以她也得在意一下。

　　她现在愈发想知道杜冼星为什么现在变成了道士。

　　当年她还活着时，跟杜冼星家住得并不远，走过两个街口就能到。杜冼星时常会来找她玩，且他的手里永远会有一本书，或者一根笔。就算是两个人一起在府里头抛石子玩的时候，杜冼星也会在轮到周周抛石子的空挡，突然从背后掏一本《淮南子》出来读。

　　爱学习如他，现在却没有当上国家栋梁，转而在画符念经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让周周实在不能接受。其实这事儿是个人的选择问题，周周不能接受的主要原因是这位青梅竹马年轻的时候说，以后当了官要用自己的俸禄包养她，周周十分欣喜，而现在让杜冼星包养她已经成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当官的俸禄一个月会有多少呀？”那时的周周还是个长相甜美，行为也十分梦幻的女孩子。“可以把对街那家叫三头金刚的坚果铺子包下来吗？”

　　“当然可以了！”杜冼星那时已经表现得十分成熟，但话语间依旧有遮不住的稚嫩：“你想要多少我都买给你，把你的房子填满。”

　　“哇！”周周不知羞耻地握住杜冼星的小爪爪，高兴道：“你对我真好！我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

　　在懵懂不知爱情的年代，因为一句简单的承诺，他的形象便在周周的心中不断被放大，像一朵开在心脏上的木芙，成了她生命中最耀眼的存在。

　　“我方才说有相月生之后，除了天地色变之外，还有更加恐怖的事情会发生。”骊山老祖的话把周周拉回现实：“而到那时，就不是天地将倾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如果想解除弱身化形，你们需要去找一个人，她住在肆海沙里。”

　　“谁？”周周问。

　　“据杜某所知，住在肆海沙里的那位前辈是四国最强大的幻术师，石心夫人。”杜冼星望向周周：“说起来，石心夫人跟阿莲还有些关系。”

　　骊山老祖点了点头：“你这小道士看来还懂得不少。”

　　周周点头：“他是个道士，道士都比较八卦。”

　　“石心夫人的确跟阿莲有些关系。”骊山老祖说道：“她是阿莲的生母。”

　　周周心下一怔，突然想起在阿莲的回忆里的确从没见过她娘的样子，她当时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点。在她不算单薄的认知里，应该还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在没有女人的情况下，生出一个大胖女儿。

　　原来，她娘是跟她爹分居了。

　　“那简单，我直接带着阿莲去北夷把石心夫人请出来就好了。”周周提议道。

　　“看来周周还不知道石心这两个字的意思。”杜冼星微笑。

　　“心如磐石，不动山摇。”

　　这下周周懂了。

　　“那我们还是得带着阿莲去吧，说不定石心夫人在看到她生出来的女儿被人杀了，一气之下就跟着我们出山了。”

　　骊山老祖摇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会把这件事告诉阿莲，她若是想见她的母亲，我会送她去肆海沙。但你们若是想让石心夫人帮忙，需要自己努力才行。”

　　周周恼道：“这件事总归是大家的事吧，为什么你不能去！有相月出现，你就不会受到一点影响吗？”

　　“当然有。”

　　“什么？”

　　“可能最大的影响就是我看不到月亮了。”

　　周周：“……”

　　送杜冼星下山之后，他们在山脚处准备分离。

　　杜冼星说是要回去包扎一下伤口，但那是官仲的刀所伤，怎么可能包扎一下就可以好的。周周想起当时她被刀风伤了之后，自己也用不了术法，一定是因为那刀有问题。好在到了骊山，有鬼气疗养，她的伤口才慢慢愈合了，但是杜冼星却还是老样子，现下那衣服上还有一条刀口，露出里面血淋淋的刀伤来。

　　她变出一颗药丸放到杜冼星的手里。

　　“这是什么？”

　　“这是我用灵魂所化的内丹，你吃了就可以好了。”

　　杜冼星皱着眉举起那颗黑漆漆的药丸，对着月色看了许久，看得周周脸上有些发烫。

　　“你只管吃就好，别看了。”

　　“噢？”他轻轻勾起一抹笑。“为何？”

　　周周一跺脚：“哎呀，人家是从身上搓出来的啦。”

　　杜冼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