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骊山多愁鬼》鹿西

2、周周

　　大概是平日里在山间待得久了，周周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在树顶上往远处望。远离花鸟走兽，树林阴影，就坐在最暴露的阴云底下，看向视野所能到达的尽头。

　　那地方是人待的，人间管它叫王城，阿莲则叫它“食笼”。

　　她说里面全是能吃的东西，猫啊，狗啊，连人也可以。但周周觉得这名字过于粗鄙，虽是做鬼，但也要做个上档次，有高尚情操的鬼。

　　她想叫它“明宫”，因着夜晚她总能用法术看到“明宫”里五色斑斓，美不胜收，明晃晃的像一块嵌在黑色山脉里发光的宝石。灯笼，烟火，房子，还有人身上的衣服。

　　为此她和阿莲争执了三天三夜，最后不得不语重心长地引导她：

　　“一只芦花鸡，你把它养在笼子里，它就只能是一只鸡。但如果把它养在一个宫殿里，大家就会觉得你品味非凡，这芦花鸡也肯定不是普通鸡。这个道理，你懂也不懂？”

　　彼时阿莲啃着兔子脑袋，轻飘飘地回了她一个字：“懂。”

　　“鸡虽然是食物，可倘若我们能看到它身上的闪光点，那么它就可以不必变成食物，而是宠物！这样它的内在价值就上升了许多，你懂也不懂？”

　　阿莲犹豫了下，又点点头。

　　“我们作为鬼，也该做个有内涵的鬼，如此肤浅的只能看表面，实在不可取。”周周长舒一口气，觉得这货应该是被自己说通了，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要透过人身上白花花的肉，看到他们丰富的内心世界，这样你会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多姿多彩，妥也不妥？”

　　“妥！”阿莲咬了一口兔子头，回她。

　　“那么食笼两个字，看到只是人身上的食用价值，明宫说得是其带来的内在价值，你觉得哪个名字好？”

　　阿莲一双眼眨巴眨巴了两下，像是在消化刚才周周说的东西。半晌，她才回她。

　　“食笼。”

　　“…”

　　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条路行不通，周周不得不以五只兔子贿赂她，才得到了她的认可。

　　打那以后，她和阿莲总会在夜晚时分坐在骊山最高的树顶，用法术看着远处炸起的烟火像一株株开在尽头的花，明明触手可及，却又无法接近。还有河边燃起的莲灯，周周觉得像是一条银河里，飘着人世的繁星。

　　最令它们羡慕的，就是那些成双成对的眷侣，于细雨纷飞的时节共一把纸伞，在石桥间漫步。

　　她们畅想着自己就在“明宫”里面，像人一样逛街，买肉包子，吃糖葫芦，放烟花，看花灯。

　　只因她们早已记不起这些都是什么感觉了。

　　人死后因强大的怨念化成鬼，便没了生前的记忆。除了自己最深刻的死因，她们对这些生而为人时的细枝末节，只有一个印象，一个简单而模糊的印象。

　　周周也不例外，她只知道自己的家人被满门屠杀，却不知因何事而起，到何时而终。她渴望得知真相，却因为鬼身永世无法离开骊山。有时周周也会痛恨命运如此不公，但看到阿莲也是鬼，而且长得还丑心下也就释然了。

　　毕竟她也算得上有几分姿色，鬼称“骊山一枝花”。

　　但她始终是希望有一天能去“明宫”看看的，毕竟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找到关于自己被满门抄斩的真相，弄清楚谁才是杀害自己一家的仇人。

　　也许有一个人可以帮她。

　　这日，她带着阿莲在山间捉弄一只野狗，骊山鲜少有活人不知死活地闯进来。她们唯一的乐趣便是逗弄这些野狗，西边丢块石子，那狗便朝着西边叫唤两声，东边丢根骨头，那狗便朝着东边叫唤两声。

　　自周周化鬼几百天以来，他们唯一的娱乐方式竟然是逗狗，且还以此为趣玩得不亦乐乎。连周周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所以她决定在今天做点其他事。

　　“不如我们去找青青吧。”

　　青青算是骊山鬼界孕育出的一朵出世奇葩，听说当年他是吃包子撑死的，变成鬼之后，不吃人肉，也不吃动物肉。尤喜树叶，树枝还有野果。

　　周周曾一度以为他会掀起一股席卷骊山鬼界健康饮食的新浪潮，但当她自己去吃树叶的时候，就意识到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青青平时还有一个爱好，他喜欢念佛经和看经书。对于这样诡异的癖好周周完全不能苟同，她生怕哪天这货在打坐念经的时候把自己给超度了。对此她也好心地提出了相当有建设性的建议，青青表示：“滚。”

　　不过从那以后，青青的确收敛了许多，她也不知这货从哪儿搜罗了些聊斋志异看得起劲。从那以后改正归邪，早上读经书给大鬼听，晚上就给小鬼们讲山野精怪的悲惨爱情，用自己的鬼格魅力让那一片的邻里关系变得十分和谐，纷纷将矛头指向他。

　　她决定去见见这多日不见的老友，看看他有没有被其他鬼给打死。

　　阿莲在自己衣服上擦掉了刚刚手撕兔子留下的血迹，说道：“走着。”

　　她们两人掐了一个诀就往骊山的西方飞去，才刚落地，就看到青青屁滚尿流地抱住自己的大腿，哭得要死要活的。

　　“周周，我不活了！”青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擦在她的裙子上：“二狗说我是个大胖子。”

　　她极力试图从他手里拽出自己的裙边，但这货在哭的时候力气大到惊人，她咬牙切齿道：“再不把我的裙子松开，我就把你蹄子剁了，送给阿莲啃。”

　　“蹄子？什么蹄子？”一旁的阿莲两眼放光。

　　这样实质性的威胁果然有效。

　　青青立刻停止了抽泣，掐了个诀化成烟子站定，一手刀轻轻劈在阿莲的脑袋上：“蹄你个死人头啦！”

　　周周把青青板正身子，认真地说：“好了，跟你说正事，我有事找你帮忙。”

　　“不是来找他听故事的吗？”阿莲委屈地在一边揉着自己的脑袋，问道。

　　“喏。”青青递给他一本佛经：“回去看吧，记得读出来，越大声越好。”说完又转过头看向周周，颇讲义气地问道：

　　“说吧，什么事儿？”

　　“我想弄清楚真相。”周周说。

　　“什么真相。”

　　“我想知道是谁害死了我一家人。”周周问他：“你那些话本儿，佛经都不是从骊山捡来的吧，你肯定有办法去‘明宫’。”

　　青青低下头看着地上，又看了看周周，脸色颇有些为难。

　　周周附到他耳边说：“你不告诉我，我就把你穿阿莲裙子的事情告诉二狗。”

　　青青心下一凛：“你威胁我？”

　　周周点了点头。

　　“我生平最恨别人威胁。”

　　她摆出一副“所以呢？”的表情。

　　青青谄笑道：“不过严格意义上讲我是个死人了，所以让我来给周姐带路～”

　　周周对他的反应甚是满意，抛下原地发愣的阿莲，跟着他往半山腰里走去。途中青青一直沉默不言，山中隐有风声，鸟啼，虫鸣。

　　越往里走，周周越觉得四下吵闹，就像是身边有无数人影交头接耳，如置身繁华闹市。但分明脚边是叫不出名字骷髅和骨头，未曾见一活物。

　　他们在万千枯骨的簇拥里停住脚步，青青指着正中心一抔耸起的黄土，告诉她：“这是骊山老祖，她会告诉你去人间前做鬼的应该遵守什么规矩。”

　　周周曾经也从其他的鬼口里听过骊山老祖，据说她还有个姐姐，叫骊山老母，管神仙的。但她怎么也想不出来妹妹老祖会是个夜壶，这掌管人间山野精怪的老精灵，当得也忒没有尊严了一些。

　　她险些就要把自己心中疑问吐给青青听。但那埋在土里的夜壶中窜出一个老人，银发用一根玉簪高高束起，脸上皱纹颇深，紫色的长袍上绣着一朵又一朵富贵艳丽的牡丹，娇艳欲滴，栩栩如生。

　　“前辈好品味！”周周拱手。

　　骊山老祖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周周，又把第二只眼睛睁开仔细看了看她，终得出一个结论：

　　“她不能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