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想》玉吹锋

17、第 17 章

　　火锅店里人声熙攘，锅气弥漫。鸳鸯锅中牛油的那一半翻滚出浓厚的香味，顺着白蒙蒙的水汽不断升腾，将陆尹珩的身影隔绝在方桌那头。

　　他像是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维度，和这里格格不入，毕竟他身上那套高档定制西装更应该出现在某个名厨坐镇的西餐厅中，而非油烟弥漫的火锅店。

　　傅青颂觉得有点好笑，尤其是上锅底的时候，他还叫服务员帮忙把红锅转到了他那边。

　　就算他不说，她也有点心疼那身西装了。

　　傅青颂抬抬手叫来服务员：“麻烦把红锅往我这边换一下吧。”

　　陆尹珩意图制止，被傅青颂驳回：“可梦嘱咐你的吧？”不等他回话，又不满地说，“陆尹珩，你学点儿好的。”

　　在国外吃一顿火锅贵得要人老命，她惦记国内这口好吃的已经很久了。

　　陆尹珩不好直接阻拦，只是将好几份食物全部丢进菌菇汤底。

　　“我不太能吃辣。”陆尹珩说，“你就当将就将就我？”

　　看得出他确实不擅长吃辣，几口下去鼻尖便微微冒汗。

　　傅青颂撇撇嘴，也知道自己吃多了保准要难受，明天还要早起赶飞机，今天这顿最好还是别作。

　　不过——牛油锅里面还有半盘咸蛋黄虾滑正在变熟，傅青颂盯着香气涌现的红色锅底，耐心地等待它们浮上来。

　　她中间回了两条消息，然后再放下手机后，显然盯着盯着就跑了神，直到陆尹珩用漏勺捞起几颗浮上水面的虾滑，送到她面前的盘子里。

　　“趁热吃。”陆尹珩顺手又下了一盘羊肉卷。

　　“谢谢。”傅青颂条件反射地说完，有些欲言又止。

　　刚才的消息一条是导师发来的，跟她确认明天开组会的时间，另外一条是姑姑发来的，问她今晚在哪里住。

　　导师那里，她有个文件要在明天之前发送，这个可以等会回酒店做，反而是家人的消息此刻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虽然姑姑没有多说，但傅青颂也明白，公司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长辈希望她能从秦程那里借到力，但总归还是以她个人的意愿为准，所以又怕说太多给她压力。

　　然而压力这种东西，不是只要缄口就能消失的。

　　“扶峻”还在和秦程那边商讨合作方案，可想而知不会太乐观。傅青颂通过寥寥几次和秦程的见面，不难感受到他的强势性情，知道他咬死的条件很难松口。当然，这在生意场上是优点，不能从这一点出发诟病人家。

　　可傅青颂也有她的立场和考量。这个人身上的疑点还有很多，最让傅青颂腹诽的一点是他们之前并没有交集，起码从没有面对面地交流过，秦程却能准确地在姑姑面前提起她的名字，原因是什么？要知道自从大学毕业以来，傅青颂回平州的次数寥寥，他甚至都没有机会跟她交流。

　　那就只能说明，秦程预先非常细致地调查过“扶峻”，傅青颂相信她也在对方的调查范围内，而且包括远在国外读书的堂妹傅鸢，一定也在其内。傅鸢离得太远，年纪又太小，想要拉近关系比较困难，傅青颂则是个比较合适的切入点。

　　这么一想，他的动机就比较可疑了。

　　不过“扶峻”在赵氏夫妇手里屹立多年，经营模式是老化了些，要说真是被“益扬”埋线做了手脚才急转直下，似乎显得太大费周章了。两家公司并没有明显的利益冲突。

　　若说是秦程的商业嗅觉敏锐，赶在风口到来前先下手为强，那这事就更值得商榷了。

　　秦程在短短时间内能对诸多细节了如指掌，足以彰显出他的可怕之处。

　　但这也只是傅青颂不涉足商界的视角罢了。

　　傅青颂知道，这些心思在长辈眼里算不上太大的毛病。生意人讲究多，但偏在情感上讲究没那么多，总体上的标准都是一个论迹不论心，甚至有时候连迹也能分而论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很多勾心斗角和明争暗斗，秦程也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正因如此，秦程这样一个人，“各取所需”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大约也不会在心情降到冰点的时候给“扶峻”留出什么余地。

　　傅青颂是做不到若无其事去谄媚的，但好歹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死。傅蕴芝和赵伯峻从小对她都不错，她这边和秦程拖着，也算给公司一点时间，留个退路。

　　其实今晚和陆尹珩出来吃饭，傅青颂本来是纠结于要不要提一下“扶峻”的情况，两家公司开展的业务领域有差别，但也存在重合。转念一想，她又将念头压下了。

　　随着人年龄的增长，人际关系只会越来越复杂而沉重。回顾过往，若说到象牙塔，四年大学便是他们最后在象牙塔中停留的时光。升学后她常常和关系好的朋友开玩笑说，硕博阶段很难谈成校园恋爱，若是同在组里做同一个项目就更困难了，那感觉很像在和同事进行办公室恋情。

　　人生来到他们这个阶段，彼此真诚面对的朋友都算是奢求，简单的同学关系已是不可多得，她不想现在让这些事情掺和进来，令关系变质。与其当下就做决定，她想再等一等，看姑姑和姑父那里进展如何。

　　锅里的菜熟了一波又一波，陆尹珩要动手拿漏勺，被傅青颂抢了先：“我来吧，你都没吃多少。”

　　陆尹珩很照顾她的心情：“人在饭馆总归不会吃不饱，你有事就先忙。”

　　傅青颂摇头：“没什么事，就是导师催了下进度，我晚上回去把邮件发给她就好。”

　　话虽如此，她回平州和他见面这一天，神经鲜少不紧张。

　　陆尹珩有些叹息：“你压力似乎很大。”

　　她反而想得开，至少嘴上如此：“读博进度是次要的，身体和心态第一。不过要是能早日脱离苦海，也是没有拖的必要。”

　　这话是所有研究生的共识不假，但傅青颂心态就那样，只要聊到这个话题，心情也好不到哪去，只要一天没顺利毕业，她的心态就很难完全放平。

　　眼下的话题不可避免牵扯出后话：“工作有打算了吗？”

　　傅青颂头痛：“哪有空打算这个，只是提上日程罢了。人的精力有限，我想先专心忙大论文。”

　　陆尹珩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心仪院校也没有吗？”

　　“现在就业形势这么严峻，还有我挑院校的余地？”傅青颂失笑，“海投吧，哪儿要我我就去哪儿。你也知道毕业季的学生就像一根草，漂到哪里算哪里——全看天意。”

　　陆尹珩捏着筷子，半天下不了口，神色倒是如常：“你没考虑过回平大？”

　　“考虑啊，但得看我毕业的时候平大有没有招聘指标，而且还得考虑以后的路怎么走。平大的现状你应该有了解，降低招聘和考核标准也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考核标准。你看我这几年光读个博头发都快掉光了。”

　　据她所知，高校的考核标准还在逐年层层加码，平大的要求不是随便卷卷就能达标的。平州的高校又非常少，除平大以外，其他学校暂时不在她考虑队列中。

　　读博是日复一日将煎熬的时光漫漫熬成浓汤，再尽数饮下的过程。

　　她为了早日结束这个过程，这两年卷了不少进度。原本外出联培的学生是可以延长一年毕业时间而正常领取补助的，毕竟这一年里还要跟进国外的课程。然而傅青颂非但没考虑延长时间，反而在出国的一年中也没落下卷进度，副作用就是她这几年连轴转下来，身体素质不太能跟得上了，如今好不容易毕业有望，她确实也在考虑自己还卷不卷得动这个问题。

　　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她只是个普通人，不是什么一鸣惊人的天才，却也有些放不下的理想抱负。卷进度的目的是尽快顺利毕业，也好给自己增加点职场竞争力，可归根到底人在如同急流般残酷的态势中能做的有限。

　　认清并接受自己的上限，实际上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正因如此，它是勇敢者才能达成的成就。“求在外者”与“求在我者”，深意大抵在此。

　　说来好笑，傅青颂花了好几年来做这件事，现如今终于也能说出那句“和解”。

　　若不考虑具体地域，而是在考虑高校综合水平的前提下，同时衡量付出收入比，其实还有很多更合适的地方。

　　面对她的纠结，陆尹珩表示理解：“这也是个现实问题，这几年跑了不少青椒——主动的、被动的。我们院还好，听说文学院青黄不接，这两年关教授忙前忙后，累得不轻。”

　　“情怀难为，任何行业里能坚持真良心的人都是少数，何况情怀。虽说做学术也不过就是上班而已，但关老师是真的热爱科研，又是平州人，想必在平大工作了一辈子也很难不产生感情。”

　　“终身奉献于一个领域，将情怀播撒在这里，再要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归于荒芜，是件很残忍的事。”陆尹珩好像吃饱了，不再动筷子，而是边喝水边慢慢说道，“你要是能回来，关老师应该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