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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药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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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仿若不觉陆问的眼中震惊,徐徐道:“这是为师的少主子,今后练武之余,你须得好生照顾他。”
陆问只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里的小奶娃,不发一语。
这小奶娃是他大姐生的儿子,因父亲不知是谁,大名还没取,只有一个他取的小名,陆哭哭。
小酒见陆问神情不对,便好奇的凑过来一看。待瞧清楚小奶娃的长相后,他的神情登时也僵住了,脱口道:“这不是……”
这不是大小姐的儿子,少爷的外甥,陆家的小少爷陆哭哭吗?
好在话只说了三个字,小酒就已回过神,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主仆两人都太失态,看着实在不对劲。那中年人眉头一皱,目光警惕的在陆问、小酒、年轻人三人之中来回看了看,出声问道:“怎么,你们认识这娃娃?”
“自是不认识。”陆问回神,飞快答了一句。
他顿了顿,抬头朝年轻人呵呵干笑两声,一副十分勉强的模样道:“小少主玉雪可爱,师父放心,徒儿一定好生照顾他。”
年轻人颔首微微一笑,温声道:“小少主若出了什么差错,我便拿你是问。”
他那笑里藏着刀,带着三重杀气。
陆问抱着小孩的手不由紧了紧,生怕自己一不留神抱摔了,会被年轻人打断手。
因天色已晚,四人带着个不足一岁的小奶娃在洛水村歇了一夜。
次日一早,就在那张东家的父亲张铭带领下离开了。
到了镇上,张铭去买了辆马车代步。
一行人上了马车,小酒本欲坐在外头驾车,却被张铭赶进车厢:“你又不识路,驾车不用你来!”
小酒道:“不识路有什么打紧,您指个方向,小的便往那方向去便是了。”
张铭脸色一黑,“你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家伙,缰绳都抓不住,哪用得着你来驾马车。”
“小的今年十三了。”小酒辩解道。
“年纪是十三,身体长得跟十岁没差。”张铭嗤笑一声,拎起小酒扔进了车厢里,斥道:“老实待着。”
便沉声喝道:“驾!”扬鞭策马,朝西边而去了。
被扔进车厢里的小酒,轱辘了一圈后,方在陆问的脚边稳住身子。
他爬起来,拍拍身上,和怀里抱着小奶娃的陆问挨在一边坐着。
坐在对面的年轻人,依旧一身青衫落拓,双眼微阖,似在养神。
陆问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他身旁的小酒似与他心有灵犀一般,语气恭敬的替他把话问了出口:“这位大侠,敢问如何称呼?”
年轻人神情纹丝不动,淡声道:“有话直说。”
“大侠。”小酒唤了一声,继续语气恭敬地问:“不知咱们小少主的父母所在何处,为何要将小少主交给您来照顾?”
年轻人倏忽睁开眼,目光如炬,紧盯着陆问。
刹那间,陆问只觉遍体生寒,寒毛直竖。如果对方的眼神能化作刀杀人,只怕他此刻已经死了无数次了。
陆问抱紧怀里的陆哭哭,往车壁上贴着,指着小酒嗫嚅道:“师父,话不是我问出来的,您要盯,盯他啊。”
小酒则紧紧挨着陆问,先是剜了自家这没义气且还怂的少爷一眼,方小心赔着笑,“大侠别误会,小的就是怕以后若是瞧见小少主的父母,有眼不识泰山将他们给得罪了,故而打听一下,没别的意思。”
年轻人神色漠然,不知是信了小酒的说辞还是压根就没在意,只道:“秦衫。”
小酒“啊”了一声,有些茫然。
陆问却听明白了,他这便宜师父的名字叫秦衫。
片刻后,小酒也反应过来了,忙恭声道:“秦大侠好。”
秦白衣却不应声,一脸冷淡的又阖了上眼。
陆问和小酒见状,都不再言语。陆问怀里的陆哭哭,也睡得香沉,嘴边吐出一个口水小泡泡,随着呼吸此起彼伏,时大时小,甚是可爱。
小酒看了好半晌,始终不见那口水泡破灭,心下稀奇,忍不住伸出手去戳。
哪知这时马车忽然一个颠簸,小酒手指头没收住势,往陆哭哭肉嘟嘟的脸颊上狠狠戳了一个凹陷出来。
下一瞬间,原本睡得香甜的陆哭哭睁开眼,张嘴便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嘹亮,惊得马车外的张铭都撩起车帘往车厢里看了一眼,虎着一张脸问:“怎么了?”
陆问抱着孩子轻车熟路柔声“喔喔”哄了两声,陆哭哭便收住哭声,又闭上眼睡了过去。
他这才抬头朝张铭道:“小少主被马车颠醒了。”
张铭见车内无异状,放下帘子,继续赶车,却不似先前那般急着赶路,马车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四平八稳地行驶着。
陆问趁此机会将怀里的奶娃娃塞到小酒怀里,压低声音道:“你来抱着,再闹醒了他,你且好自为之。”
小酒讪讪抱着孩子,目光窥了窥对面的秦衫,对方依旧在闭目养神,似是压根不曾听到陆哭哭方才那几声哭闹。
他这才算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抱着孩子,大气不敢喘一声。
好在接下来一路都没有再出什么意外。
张铭驾车一路向西而行,在天色微沉时分,把他们带进了一处深谷中。
这个深谷,峰高云遮,林荫蔽日,一条宽敞山道仿佛被人横刀劈开一般,笔直地往深林延伸。
陆问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一角,探出半个脑袋往前看。
此时夕阳余晖从西边落下来,撒得随处可见,染得天地相接之间的晚霞似火般绮丽。
前方路尽头之处,一座村落静立暮色之下,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几个樵夫扛着锄头背着箩筐正往家里走。
见到马车越过暮色行驶而来,几个樵夫不约而同都停了下来,其中略胖的那位朝驾车的张铭道:“老爷子,您回来了?”
张铭点点头。
“大爷的尸首已运回来了,放在漯河边上。”那胖樵夫的脸色肃然,语气带着些许悲悯,道:“坑挖好了,柴火也堆上了,大爷是烧是埋,您回头差人和我们说一声。我们先回去吃个饭。”
张铭拱手道:“辛苦大家了。”
几个樵夫们都异口同声道不辛苦不辛苦。
那胖樵夫安慰道:“老爷子您白发人送黑发人才辛苦。儿子没了,您往后可要照顾好自己,不然没了,谁替您送终呢。”
这话说的,简直是专门往人心口上插刀子。
没被打死,也要断条腿。
但张铭此时平静得很,全然没一点生气的迹象。
陆问忍不住探出整个脑袋,小声“咦”了一声,问张铭:“这说话忒欠揍,可惜他长得壮,我打不过。要不我帮您骂他两句?”
那胖樵夫这才似发现了陆问一般,笑眯眯地望着他那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你这孩子,打哪儿来的?长得怪是漂亮讨喜,路上吃了没?没吃的话,去我家吃顿饭?”
陆问转瞬改口:“这位大伯您一看就是个好人,好人长寿多福,您身边人也能沾光享福。”
他说着扭头看张铭,“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有这个运气去沾点福气。”
少年人稚气未脱,心思藏不住,心里的那股馋意全写在脸上眼睛里了。
张铭看得心下一软,伸手拎着他衣襟丢下马车,对胖樵夫道:“吃完饭带他到河边。”
胖樵夫点头应了一声:“成。”
马车里抱着陆哭哭的小酒立马也跟着探出半个身子,喊道:“少爷,小的也要沾福气!”
张铭闻言,道了句:“既是如此,那便都一道去吧。”
说着,他伸手抓住陆问衣襟,拎小鸡似的把陆问又拎回了马车上,转头对胖樵夫道:“老三,今日就去你家叨扰了。”
胖樵夫笑呵呵地说无妨,“您老能到我家去,那是我家的荣幸。”
胖樵夫扛着锄头走在前头,张铭驾马车跟着他,一行人行至胖樵夫家门口,下了马车,进了院子,便见院里一个胖成团的妇人领着两个约摸十岁生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正在摆碗筷。
那妇人见了张铭一行人,脸上立即打着笑,声音高高扬起,像是在唱戏一般地喊:“哟,老爷子今儿怎么上门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话说得颇为阴阳怪气,陆问忍不住探出半个脑子窥了一眼那妇人,又悄悄瞥了瞥张铭。
张铭依旧一副气定神闲不见半点动气的模样。
好在妇人不阴不阳地刺了这么一句,便住了口,吩咐她身后的两个小姑娘添几副碗筷加三张凳子过来。见小酒抱着个孩子,又伸手接了过来,抱着孩子招呼人坐下。
这一方院子不大,几个大人围桌坐下,便只剩下一个位置。
那两个小姑娘眉宇间瞧着便有股机灵劲,捧着碗米饭,夹了点菜,便蹲到角落里去了。
陆问少爷的身份摆在那儿,这剩下的一个位置,自然是要留给他的。
小酒识趣地捧着碗饭菜,往两个小姑娘蹲的角落里去扎堆。
哪知陆问也不去挤大人那一桌,端着碗饭菜,颇有点老气横秋地道:“我同两个可爱妹妹呆着,妹妹生得漂亮,我看着她们能多吃两口饭。”
便也跟着去墙角蹲下,朝两个小姑娘扬起一个笑脸。
陆问模样生得漂亮,两个小姑娘也不怕生,一边刨饭一边叽叽喳喳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今年多大啦?”
“我姓陆,家在洛州,刚满十四周岁。”陆问一一答了,也将这些个问题抛回去问她俩:“两位妹妹怎么称呼?你们都生得一样,我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两个小姑娘分别答道:“我叫沈年年,是姐姐。”
“我叫沈岁岁,是妹妹。”
陆问看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这姐妹俩。
姐妹俩生得一模一样,穿衣打扮也没有任何不同,但神态举止却有些微诧异。
姐姐年年吃饭时细嚼慢咽,看着端庄大方,妹妹岁岁却任性挑着自己碗里爱吃的菜,把不爱吃的拨到一边,堆成了小山。
陆问又扫一眼小酒,便低下头专心吃饭,没再细问别的事。
他初来乍到,问得多了,容易引起那边大人注意。
好在身边的小酒还算机灵,接到他的眼神,知道仗着自己是个小仆,人微言轻就算说错了话也无妨,便拐弯抹角地从姐妹俩口中套出话,勉强摸清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个地方叫药谷,谷里住着十余户人家,都以种药为生。村里人少,小一辈的,除了年年岁岁这姐妹俩,只有一个三个月前从外头捡回来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如今住在张铭家里,却跟哑巴似的,整整三个月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姐妹俩至今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
“我还以为老爷子又要捡两个哑巴小乞丐回来。”岁岁性子跳脱,说话随性,又自小生在深谷中,丝毫不觉自己一口一个小乞丐的出言不逊伤人自尊,握着双筷子在碗里挑挑捡捡,道:“还好你们会说话,明天就陪我和年年玩吧,陪我们玩得开心了,就给你们饭吃。”
小酒自幼听惯了这种被人轻视的话,也不觉生气,笑嘻嘻应了一声好。
陆问亦是好脾气应了一句:“那就多谢岁岁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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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张铭又抓起陆问,和秦衫一道往村尾而去。小酒则被留了下来,看顾陆哭哭。
村尾外是条清澈见底的河,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落下来,铺陈在漯河面上,碎成了无数熠熠生辉的星辰,放眼望去,便是一条星河闪耀,蜿蜒绵亘而下。
美得连山风都变得温柔。
张铭儿子的尸身停放在河边,架着木柴,显然是要火葬。
陆问一眼瞧过去,躺着在木柴堆上的张东家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木柴堆前摆着一张案子,案上摆了香、烛、纸钱等祭奠用的一应事物。
众人神色肃穆,围成半圈站着,由张铭带头走向案前,依次烧香祭酒低声念悼词。
此等情形,令陆问不免触景伤情起来,想起了家里老老小小九十多人葬身火海,如今面目全非地躺在义庄里,却连个替他们敛容收尸的人都没有。
可这事不能想,愈想,心里就愈发难受。像是被人拿刀剜去骨肉,四肢百骸都在钝痛。
陆问悄悄攥紧了拳头,低下头想收敛情绪,不想这一动,却叫泪意随着满腔悲恸浮上眼眶,轻轻一眨眼,豆大的泪珠就顺着眼窝子滚了下来。
他正流着泪,忽然一道劲风打向他的膝盖窝,双腿发软,整个人往前噗通一跪。
秦衫递来已经点燃的三炷香,神色淡淡地道:“就差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