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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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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娶了一个西凉女子为妻。不像上京的世家女子,她是一个不安于室的人,从不肯好好待在东宫,没事就溜出去惹是生非。
这不,夜已经很深了,裴照还令人送信来说在街上遇见太子妃招惹了羽林郎,此刻才回东宫。
成亲三年,其实我也习惯了。从最开始发现她打架斗殴听书听曲逛妓院,一连吵了三年,从未见效过。罢了。
明日是赵瑟瑟的生辰,估摸着又有几场好戏。这看似平静的东宫,高墙大院关起门来就没一日安生的。
果然第二天我刚下早朝,便听说赵瑟瑟吃了太子妃送来的寿面肚子疼。过去一瞧,上吐下泻,直闹的一片晦气。赵瑟瑟一脸苍白又扮起楚楚可怜的戏码。不知怎么,平日还觉得尚可的戏码,今日看了却只觉得恶心做作,竟也懒怠敷衍,只好装作大发雷霆的样子,带着一众宫娥径直去了太子妃宫里。
昨日她回来得迟,这会儿只怕还睡着。
可是做戏,总要像那么回事才有观众。
她果然还睡着,寝殿里乱得很,太子妃的服饰扔的到处都是。人在床上刚醒过来,懵懂的表情一见我立刻清醒了几分。大约没睡醒,眼中水雾未散,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怜。
我摆出兴师问罪的架势,怒气冲冲,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她。
只她倒像是满不在乎,从床上爬起来,打了个巨大的呵欠才摆出自以为狰狞的样子同我争吵。
我们吵了三年。整整三年。
我知道怎么用三两句话就挑起她的怒火陪我假戏真做。
果然这次又闹得天翻地覆,合宫上下都知道了。
我回到赵瑟瑟宫里,她还是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弱不禁风躺在榻上。
不知怎么,我总想起太子妃同我吵架时张牙舞爪的模样。这一对比,我竟有点待不下去。索性以政事为由,躲去了宫里。
走时见赵瑟瑟脸色很差,病重苍白的脸颊上陡然闪出几丝怨怼来。我想,大概这事还不算完。
果然一去宫里便被太皇太后训斥了一顿。言辞倒是很轻描淡写,大抵也是做戏。又吩咐人送了好些《女训》《女戒》给太子妃。
这宫里时常有戏,每个人都唱念俱佳。除了太子妃。
此后一连数日,我们都没见过面。听说她在房内日日抄写《女训》,我去看过。
其实,除了刻意激怒她之后满腔怒火同我争吵的样子,大抵我见得更多的便是她旁若无人自由自在的样子。倒比上京刻意温柔守规守距的女子更真实些更热烈些。
如果我不是东宫太子,大约我喜欢的会是这样的女子。
东宫的女子很多。我对她最差。
没过几日,伺候我的宫娥绪娘诊出了喜脉。
宫娥来报讯时,我正同皇后在宫中用饭。
“这可是大喜事。”皇后仿佛心中有数般端庄一笑,吩咐人赏了绪娘好些名贵补品。
出来时,向来近身伺候我的小太监就白了脸,神色不安。
“太子……那日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我冷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径直去了赵瑟瑟的寝殿。
寿面的事情过去,她才刚安静了两天,今日果然又要闹起来了。我只觉得头疼。
赵瑟瑟哭着,梨花带雨。
她时常这样哭,一板一眼,有腔有调。我感到厌烦。
合宫都知道,我为了立赵瑟瑟为良娣才娶的太子妃。合宫也都知道,我曾答应赵瑟瑟绝不会有二心。
如今这局面,倒令我有些看不懂了。
他们还想要什么?
自从绪娘怀孕,我便没见过她。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我不清楚。但我想,她自己总归清楚吧。
“听说皇后召见了太子妃。”
“说了什么?”
“倒没说什么有用的,想挑拨离间,可惜太子妃没怎么听懂。”
我点点头,面上仍是一副冷意,心中却透过几丝清风来,这女人也不知真笨假笨,生就这样一副性子,反叫人最为放心。
“太子妃回来便去看了赵良娣。”
这倒令人新奇。
在我的三令五申之下,太子妃几乎从不踏足赵瑟瑟的院子。也不知今日去,她是不是又受了赵瑟瑟什么委屈?
晚上我去看她,才进院子,就听见太子妃和陪嫁侍女阿渡在猜拳。我以为她们大概在喝酒,正要佯装大怒,进去才见二人在打叶子牌。殿内除了阿渡,值夜的宫娥蹲在廊下睡着了。再无旁人。
我沉了脸,一屁股坐下。原本打牌的两个人,一个按着金错刀满脸警惕,另一个则一脸惊讶。原本想好的一整套词此时都不合时宜。
我抬起脚来,“脱靴!”
这一冷声,值夜的宫娥才醒,手忙脚乱前来给我脱鞋子。她的手刚触到我的靴子就挨了我一记窝心脚。其实我没太用劲,只是猝不及防,那宫娥一下跌坐在地,引得太子妃不满大喊起来:“你怎么能踹人?”
“我就踹了,我还要踹你呢!”
只要成心,吵架其实不需要什么缘由。而我除了吵架,竟没什么理由可以来她的小院子坐会儿。
“你又是来和我吵架的?”太子妃拦住拔出金错刀的阿渡,神色微冷。
整个东宫,她对阿渡最好。事事都护着。像护崽的母鸡。
我想到这个比喻,忍不住笑起来,“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是来这儿睡觉的。”
大约我从未给过什么好脸色,她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洗漱完了,躺到床上。被我这么一闹,大约的确很困,背对着我,很快就睡着了。看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忽然有点不忿。拽了一把被子。没想到平日里张牙舞爪的人睡着了脾气倒是好得很,半睡未醒分了一半被子给我。从前总盼着她能温柔可人一点,这会儿却觉得温柔乖顺起来总让人想起赵瑟瑟。我蹬了被子,故意背对着她睡去,半晌,身后呼吸再次沉稳,她竟毫无芥蒂再次睡着了。
夜很深了,我听着她一声更比一声沉稳均匀的呼吸,心中莫名恼火,睡意全无,还不如张牙舞爪再吵一架。
“你是要怎样?”
她被我吵醒,方才分被子的温婉全无,横眉冷对起来,倒叫我心中安稳起来。
“要不是瑟瑟劝我,我才不会到这里来。”
激怒她实在太容易。
但这句话出口,她听了反而安静下来,转身躺到更边上,所有情绪都纷纷退成淡漠。那身影非常孤寂,我心中忽然泛起几分愧疚。不同往日吵完心中畅意,方才的恼火此刻全变成块垒,令人心中发苦。我不知她睡着的时候在想什么。但她心中难过,我感受到了。
我也难过起来。
这很少见。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难过得太久,早习惯了,所以无动于衷。但她不同。
我听说西凉大漠无垠,天宽地阔,牛羊成群。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养得出这样无拘无束肆无忌惮的女子吧。我有点羡慕她。
那天算得上不欢而散。但我总觉得身上沾染了她宫里的味道,时不时飘上来些,叫人忍不住分神。
再次相见,是绪娘的孩子没了。
这件事我心中有数,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换好了衣服登上撵车,错身的刹那几丝酒气钻入鼻腔。她大概又出去喝酒了,很醇的烧刀子。若是宫里的事请,她也能如喝酒听曲般上心,大约就不必时时挨罚了。但这样也好,收拾烂摊子总好过多一个居心叵测的人。
皇后面色不善。
绪娘的孩子没了,她准备让谁背锅?太子妃吗?我看着皇后手中的所谓口供。太子妃已经跪下去,又气又急。
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我也跪下去,面色冷硬,再次强调:“但凭母后圣断。”
果然下一秒,皇后便冲赵瑟瑟去了,“将赵良娣贬为庶人,即刻逐出东宫!”
我应该是什么表情呢?片刻的怔愣之后,如五雷轰顶:“母后!”
赵瑟瑟早晚得逐出东宫,但不是现在。
我知道皇后的心思。立刻火上浇油替赵瑟瑟辩解起来。果然皇后更加恼怒,连连扬声要杀了赵瑟瑟。倒是太子妃,开窍了般上前劝解起来。两个人都唱红脸,总要有人唱白脸,借坡下个驴,看皇后还要做什么。
“绪娘瞧着也怪可怜的,不如封她为宝林吧。”
往东宫塞人,哪这么容易。我和皇后还僵持着,她支走了太子妃,大约是嫌她碍事。
最终我和皇后勉强达成协议,我同意绪娘封宝林进东宫,皇后同意赵瑟瑟仍留在东宫。
太子妃看过绪娘回来,皇后还在起草册封宝林的诏书。皇后拉过太子妃,很是亲昵地同她说话。这莫不是做戏给我看?那便再演一场叫她安心好了。
一出东宫我就打了太子妃一巴掌。下手着实不清,大抵皇后在殿内能听得明白。或者还有什么其他人,一并传扬出去,要人尽皆知才好。
不想阿渡拔了金错刀还未做什么,太子妃反手便把这巴掌还我了。这样也好。我心中愧疚稍歇,接下来唱念做打有声有色,将所有事情都推到太子妃身上,仿若她是个两面三刀杀人不眨眼的罪大恶极之人。
大概这是我们三年来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尽管是做戏,但她不知道。我拂袖而去时她还愣着,大约这巴掌不只是打在脸上,还打到心里去了吧。
可是我没办法。
我是东宫太子。我有太多家仇国恨身不由己,拿不起也放不下。可恨蒙受不白之冤的人要忍受万人唾骂,始作俑者却倒打一耙高枕无忧。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将近二十年。东宫……东宫的每一块方寸之地都染着不知多少人的鲜血。也许……有一天也会染上我的。
想到这些,不免嘲讽地笑起来。
但今天这事还不算完。回去我吩咐宫人上了许多酒,仿佛真因为赵瑟瑟被贬幽禁而独自伤神借酒浇愁起来。老实说,这实非储君所为,我若真是这般,大概我自己也要瞧不上自己了。
晚间的时候,裴照来了。
“听说你前几日又碰到了太子妃?”
他愣了一下,道:“前几日的事情我已经回禀过太子。倒是今日更早些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说。”
我了然道:“她昨夜又出去了?”
“是。”
“听曲还是喝花酒?”
裴照帮我斟了一杯酒,“在万年县官衙。被两个孩子诬告,惹了官司。又不敢报东宫的名头,便说是羽林郎。县衙叫了我去才放人。”
我笑起来,这倒是有趣。她出去没有一次不惹事,从前只是小打小闹,有个阿渡似乎也够了。如今胆子愈发大了,先是惹了羽林郎,好在碰到了夜巡的裴照,后又打上了官衙。我想起白天在中宫门口,她还我那巴掌,不论惹了什么人,总不肯吃亏,像只世事不通只懂横冲直撞的小狼崽子。
“说得细些。”我喝了酒,又倒了一杯。
裴照犹豫起来。到底还是说了。我听到落水,停了倒酒的手。但到底没说什么。又闻言两人从县衙出来喝酒吃肉吹筚篥,想象了一下画面,心中竟有些不好受。不像初次听闻太子妃喝花酒时那种一点即着涌上脑门立刻冲出去要臭骂她一顿的生气,而是……幽微隐深纾解不开的嫉妒。或者说羡慕。
裴照见我神色不虞,话音落下去,随即低下头跪坐在旁不再言语。
“你定亲了吗?”
裴照一愣,摇摇头。
“你母亲属意珞熙公主,你觉得如何?”
裴照沉默了一会儿,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好。”
我扬眉看了他一眼,慢慢笑起来。也许人不快活久了,见人同自己一样不快活,才觉得稍微快活一点。
我们再没说什么,裴照起身作揖下去了。夜很深了,一些凉风吹进来,很冷。我又命人取了许多酒来。大有一副不醉死不罢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