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之夜》有桔

9、迷宫森林（1）

　　夏日山里的黄昏，每一秒都在转换着不同的色彩和光影，就像瞬息万变的梦境。

　　火球一般的夕阳缓缓西沉，天边明亮的颜色正逐渐变红变深变暗，最后，一草一木都被染上浓重的橙红色印记。

　　就像从脸上缓缓淌下的血。

　　是自己的血。

　　“醒醒——”

　　遥远的呼唤声像是从天边的远端传来，在数秒的窒息之后，她从座椅里几乎弹了起来，直起后背大声剧烈地咳嗽，与此同时，整个人终于从深沉的意识深渊里逃出生天。

　　越野车里，土路上，大山的深处，包裹着万物的越来越深沉的黄昏......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一幕幕像是电影画面的片段迅速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她瞬间抓住了那种所谓“重新来过”的奇妙感觉。用某人的话来说，这大概就叫“时间循环”吧？

　　抓起一旁的手机，日期时间果然和她所想一致。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屏幕里，黑亮的眼睛正冷静地盯着自己。还好，还是人类的脸，她稍稍松了口气。

　　越野车的后座上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摄影器材包，她收回视线，在心底默念起自己的名字和职业：林可，摄影师。

　　这时，从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了轻微的声响，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子拨开高高的茅草丛，正从林间穿出，然后他径直朝车子停靠的路边走了过来。

　　看到他，她立即把手放在了方向盘上，按下了喇叭。

　　“滴滴滴——”

　　男子听到车声，便加快了脚步。于是她试探着发出一声寒暄：“阿曜？”

　　听到这个名字，对方顿时停下，满脸诧异地看着她，就好像在打量一个怪物。

　　难道是她的判断有误？

　　对方推推眼镜，像是终于理解了什么一样，一头钻进车里，脸上表情也从讶异转为欣喜：“林可！你不会是都想起来了吧？”

　　林可，他叫她林可，没错了。

　　她松了口气，点点头：“记得一些。”

　　***

　　夜色中，越野车再度出发，沿着山路朝大山深处的巳村驶去。

　　一路上，两人迅速进行了信息互通。

　　阿曜依旧在黄昏前醒来，并带着前两次的所有记忆，依旧发现村里其他人对事态发展毫不知情，这是他第三次“重新来过”。而奇妙的是，这回醒来之后，她也是带着上一次的记忆“重来”的，不同的是，她依旧没有关于最开始那一次的记忆。

　　掌握情况后，她依旧有些困惑：“赶紧还是有些不太清晰的地方。”

　　“怎么？还心事重重啊？”

　　阿曜明显对她的反应有些不满，说着既然两人都确认了“时间循环”这个事实，那么其他的细枝末节都不重要。能记起什么或是忘掉了什么，可能只是时间循环所带来的bug。

　　“其实不瞒你说，我小时候的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所以说人的大脑就是这么莫测啊。”阿曜继续宽慰她。

　　话虽这么说，但重来一遍的这个事实给她带来的冲击感还是不小。她沉默而专注地开车，并没有对阿曜的说辞表示附和。

　　“别那么悲观嘛，起码我们现在是一条心，一个目标！”

　　这倒是。既然她已经通过亲身经历证实了阿曜所说的真实性，那眼下的首要目标的确是离开这个循环，让时间的走向恢复正常。

　　扭过头飞速看了眼干劲满满的阿曜，她试着感同他的身受。

　　他侧过身，推推眼镜继续说：“林可，我还想问问你上一回的事。后来你进山拍摄，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啊？直到晚上村里发生火灾，我都没有再见到你了。”

　　这个嘛，顿时，她觉得脸上又有了某种熟悉的血淋淋的感觉。

　　“我在一个山洞里被人袭击了，然后——”她顿了一下，耸耸肩语气无奈，“我又醒了过来，就回到现在，6月29号的傍晚，越野车里。”

　　她说着，下意识看了一眼时间：6月29日下午7点36分。

　　时间回溯了。

　　她简短地说了一下在洞中遇袭的事，又问阿曜：“那你呢，你后来都遇到了什么？有纵火凶手的线索了吗？”

　　阿曜的眼神瞬间黯淡：“我一个人孤立无援，只好趁黄昏宵禁之前奔走各家各户，试图说服村民们提前撤离，可是并没有任何人相信我的话......后来到了夜里，我悄悄透过窗户发现火势果然又起来了，而且比上一次更大更急，我只好丢下村民们偷偷溜出屋子往村口跑，想着或许离开村子就能活下去......”

　　说着他停下来，不住摇头。既然再次进入循环，那就说明他并没有成功脱逃。

　　他叹了声气：“结果最终还是被人从暗处偷袭......哎，又是一次全灭的结局。”

　　“你看到袭击你的人了吗？他有可能就是真凶。”

　　阿曜对此失落地摇摇头。

　　她盯着眼前漆黑的山路，娴熟地转动着方向盘，语气坚定地说：“希望这一次我们能脱困。”

　　“所以你终于肯相信我咯？”

　　身旁的阿曜难掩惊喜的语气，透过镜片，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忽闪着充满希望的光。

　　“排除掉错误答案，剩下的就算再荒诞，也只能是事实了。”她小声说着，转头看向阿曜，“阿曜，我们结盟吧。”

　　他仿佛终于放下了长久以来的担心，释然而坚决地说：“好！”

　　***

　　越野车在夜色中驶进村子，阿曜指指眼前漆黑一片的土路：“前面左转，我家就在小巷子里。”

　　“好的。”她点点头，欲言又止。

　　突然想起了上一次在萍姐餐馆里见到的那些奇怪的人，他们的人脸底下还藏着一张张诡异的兽脸，其中就包括阿曜的妈妈，餐馆的老板萍姨。

　　“阿曜，有个事我想问问。”

　　“你说。”

　　看样子他还不清楚事态的严重性。

　　“在村里你有没有见过那种，嗯，怎么形容呢......”她绞尽脑汁，决定还是对盟友实话实说，于是描述道，“他们乍看和人类一模一样，但是脸上，就好像是叠着两张脸。”

　　“嗯？”阿曜一头雾水，“那是什么？”

　　“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某种怪物。”她喃喃说着，面色担忧地回忆着，“就像是有一张人脸和一张动物的脸交叠着，有时候人脸很清楚，兽脸就像是淹没在水下隐隐约约的，有时候，那张兽脸又会突然浮上来，清晰得令人发指。”

　　“没见过。”阿曜皱起眉头，盯着她看了半天又问，“你是在哪里见到这种怪物的？后山里吗？”

　　奇怪，他居然没见过，难道全是她的幻觉？

　　她摇摇头：“先不说这个了。”

　　“哈哈，你可千万别紧张，其实刚开始我意识到时间往复循环的时候也吓坏了！”阿曜依旧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宽慰她，“淡定，一定要淡定哈！”

　　“林可，你看，前面有红色灯牌的屋子就是我家了......对哦，你上次来吃过早餐的，一楼是餐馆，二楼住家。”阿曜指着巷子的深处，语气依旧十分高昂，“你把车停在餐馆门口，先进去和我妈打个招呼吧！既然我们已经是盟友了，你就放宽心，今晚先在我家安顿下来！”

　　阿曜的妈妈，萍姨，她不免又想起了那张隐藏在四十来岁中年女人面容下的兔脸。

　　“不了吧。”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阿曜愣，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没想到盟友会这么不给面子。

　　“我的意思是，”她连忙为推辞做出解释，“天色已经很晚，我就不上门打扰了。”

　　阿曜笑了：“客气什么，我们乡下人向来朴实热情，真的没关系的......”

　　“我还是在车里凑合一晚吧，脑袋里接收到的信息量太大，我一个人先缓缓。”她说着，把车稳稳停在了餐馆门口，催促阿曜，“你快回去吧，我们明早再碰头。”

　　阿曜似乎还想继续挽留她，又碍于她坚定的态度，只好收回了热情邀约。

　　“好吧，那明早七点半我们在餐馆门口碰头。”他说着，指指巷子另一头，“对了，你可以把车停在晒谷坪上，那里是一片很大很平整的空地，今晚有雨，不会有村民晒粮食的。”

　　“好。”

　　“那明天见了。”阿曜似乎还有些不舍。

　　“嗯，你早点休息。”

　　阿曜下车的时候，已经打烊的餐馆大门同时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枯瘦的中年女人探出半张脸。

　　“阿曜你去哪里了？一晚上都没看到你。”餐馆老板萍姨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快进来！咳、咳咳咳......”

　　阿曜乖巧地说：“妈，我在外面逛了一会儿，让你担心了。”

　　“去哪里逛了......今晚整个村子都在找人，多危险......赶紧上楼睡觉......”

　　萍姨的声音越来越小，门又发出了关上的吱呀声。

　　照阿曜所指，她把越野车开到那一大片空地边缘停下，熄灭车灯后，她开始计划今晚要做的事。

　　上一次她在村口的破屋外度过了一个诡异的无雨之夜，第二天却不顾种种异象依旧进山拍摄，结果命丧黄泉。如果眼下算是复盘，那么究其原因，她还是不够警觉，而且对这个村子没有进行充分的了解。

　　所以今晚她想先探探巳村。

　　夜幕下的深山小村里静谧如常，却隐隐透出不为人知的秘密。不远处那些窗口闪动微光的农舍里都住着什么人？那些半人半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还有，对那些专业器材一窍不通的她真的是个摄影师吗？

　　这些问题并没有因为“时间循环”这个前置条件迎刃而解，依然在不停地困扰着她。

　　无论如何，她都想知道答案。

　　而这一次，不再是好奇心作祟那么简单，如果一次次的死亡会让她永远困在这里，那她必须找到活着走出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