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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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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亮着灯,灯光不是很亮,暖暖的,很妩媚。走廊尽头开着一扇很小的窗,清凉的夜风流泻进来,瞬间消弥在暖而媚的气息里。她伸手关了窗,站在那儿很久,外面的夜色、走廊的灯光,以及她自己轮廓清晰却面容模糊的影子交混着映在窗玻璃上,什么都有,什么都看不真切。
但是就想看。就象小时候,房间的灯熄灭之后,她踩着凳子趴住窗台往外看,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外面下着雪,冷风透过窗缝嗖嗖地往里钻,冻得发抖。但她就想看,看着对面楼上透窗而出的灯光就觉得温暖。都是些老式的小窗,象取火用的灶堂,灯光是晕黄的,如同燃烧着的火苗一般。那样一种温暖,暖洋洋的连心都要融化了。
这时候她家的窗是不亮的,到处都是黑暗。只有吃饭时客厅里的灯亮一小会儿,瓦数很低的灯泡,吃过饭很快熄灭;卧室的灯也亮一会儿,等她上了床,妈妈随手熄灯,摸黑走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不知道为什么,妈妈的房间从来不亮灯。她躺在黑暗里却睡不着,就悄悄爬起来偷看别人家的温暖。
那些事发生在爸爸离家以后,爸爸在的时候不是那样,一到晚上,所有房间都是亮堂堂的,她觉得快乐,抱着心爱的布娃娃在明亮的客厅里走来走去,但是灯亮着的时候爸爸从来不回家,妈妈等到很晚才去睡。她一觉醒来见她闭着眼睛,就偷偷起来关灯,过不多久,就听到爸爸回来的声音,悉悉索索的,象一只怕人听到的老鼠。他睡在另一个房间,那个房间在他离开之后就成了她的。
所谓的离婚,就是他彻底不要她们了,无论她偷偷起来关多少次灯,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但是很快,就不用她熄灯了,因为她们要节约用电。
那是一段真正艰难的日子,水笼拧到最小,底下放着一只桶,滴嗒滴嗒的滴水声一天二十四时重复着,半夜醒来总能听到。洗衣的水、淘米洗菜的水全部攒着用来冲厕所,——白天解手时,妈妈甚至跑远路去小区免费公厕。吃穿用度减到最低,能省则省,一毛钱恨不能掰开来花。
渐渐地,她不能抱着布娃娃在客厅里跳来跳去,因为妈妈看见她心烦,无论她做什么都让她没来由地心烦。她搬到爸爸住过的房间里,陪她入睡的是那只半旧的布娃娃,而她总是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就踩着凳子往外看,夜是冰凉的黑色,她从窗外别人家的窗口上寻找温暖。
很久以后她还是习惯趴住窗台往外看,那时是凌晨,再过一小时天就亮了。那个时刻妈妈正在扫大街,她很早就出门,门合上时发出一声轻响,然后她就醒了。那时候是秋天,落叶成堆成堆地飘零,地上薄薄地打了一层霜,她偷偷躲在墙角看母亲。母亲很瘦小,而那杆扫帚又太大,她用力地扭着腰,扫帚一下一下划过地面,发出刷刷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传出好远。她忽然觉得难过,只好拼命眨眼睛,而沾在睫毛上的泪一滴接着一滴,总也眨不去。
从那以后她经常悄悄跟在母亲身后出门,有时躲在树后,有时躲在墙角。冬天下了第一场雪,她躲在那里冻得发僵,却连跺一下脚都不敢,只担心被母亲发现。但母亲还是发现了,因为她不停地吸鼻子,还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那挥舞着扫把的手蓦地停了下来,母亲转向她,看了很久,她躲不过,只好从树后头走出来,母亲还是看她,一声不吭。天光还没有大亮,母亲的脸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但她知道她在哭,是无声的哭泣,然后她弯下腰去,从地上掬起一团雪狠狠向她砸来:“滚回去,你这个不省心的孩子,冻出毛病来谁管你!”
那雪没砸到身上就散落了,但她还是感觉到疼痛,是真的疼,疼得心一揪一揪的。她撒腿就跑,冻麻的脚指落在地上也是生疼生疼的,而她跑得象兔子一样快,因为她怕挨打,她被打怕了,母亲打她的时候脸是狰狞的,下手没轻没重。她一口气跑回自己的房间,反插了房门,喘息了好久才用指甲刮去窗上的冰花往外看,天渐渐亮了,窗外传来欢声笑语,许多孩子在雪地上追逐嘻闹,雪球满天飞。她不懂,为什么有人就那么喜欢下雪,雪是冰冷的,母亲的手冻得发青,半天也扫不成一堆,雪球砸到身上很疼,一直疼到心里,为什么还是有人喜欢?
从此她不敢再去偷看母亲,门声响过之后她就爬上凳子,看暮色一点一点泛白。那个冬天过得很慢,慢得都忘记了春天,但春天还是来了,然后就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周而复始。
父母协议离婚时她曾被送去乡下,她太静,二婶家的孩子不跟她玩,二婶养蚕,她就一个人取了蚕茧抽丝,丝被抽尽之后露出个小小的硬壳,将硬壳剥开,那里面睡着个奇怪的小东西,象婴儿般娇嫩,因为见了风,眼看是活不成了。母亲去世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慢慢地也都沦为陈年往事,而那些陈年往事在她一天天长大的时候渐渐缠绕成茧,而她就是睡在里面的蛹,她有了工作有了朋友,认识的人越多就越怕,有些事是见不得光的,抽丝剥茧之后蛹是活不成的。
所以,她和梁公子只能做朋友,只能和马姐说,她和黄家锐毫无可能。如果,那一年那些事注定成为秘密,那么,少一个人知道也是好的。
远处传来脚步声,她本能地张大眼睛瞧着窗玻璃,其实早知道映在上面的那张脸是极度平静的,但一眼看到时还是忍不住小小地震撼了一下,明明心里难受得要死,她怎么就一滴眼泪也没有呢?
回过头去,见是楼层服务员往单间内传菜,而那单间就在她旁边,房门一打开,笑语喧哗声“轰”地就冲了出来。她皱着眉往另一头走去,那一头是卫生间,她进到盥洗室洗手,沾了水慢慢地往耳后抹了抹头发,一抬头,见面前的那面镜子纤尘不染、亮得透彻,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眼角有颗很小的痣,在这面镜中显得特别明显,小时候母亲拿针挑过,说是泪痣,不吉利,那针扎在上面疼得要命,她嚎得厉害,最后只得作罢,于是那痣就跟着她一起长大,长大后没人再说那是泪痣,连风流成性的梁志诚也说,那颗痣别有风情,他是先注意到痣后注意到她的。
其实是和风情不沾边的,就是一颗痣,一个暗色的小点子而已。
盥洗室的门闪了闪,进来一名保洁员。她先是拿了块抹布洗了洗,拧干之后再擦大理石台面。赵雪面前洁白的面盆里沾了几根头发,是刚才拢发时落上的。
那名保洁员收拾完台面伸手就拈那几根头发,赵雪看得不好意思,顺手帮忙捡了一根:“辛苦了。”
对方没料到她会开口,等领会过来就爽朗地笑:“不辛苦。平常不用这么仔细,今天有贵宾,加班,拿双倍加班费。”
这时门外有人叫她:“老秦,热水我帮你接好放在储物间了。你那个杯子呀,厚厚的一层茶垢,洗了两遍都洗不掉。”
老秦还是笑:“没事没事,不干不净,喝了没病。”
她笑得很温暖,让人看着舒服,赵雪不由自主就说:“不用特意洗的,你抓一把山楂片放在杯子里泡水喝,泡两次杯子就干净了。”
“谢了啊。我回去就试试。”
老秦走后她才发现镜子里多了一个人。他站在那里洗手,动作很慢,一根一根洗得仔细,那双手手指修长匀称,左手无名指上带了一枚银色骷髅头的戒指。
他离她很近,一丝清爽的气息萦绕在鼻端,浅浅的,却无处不在,不知是洗手液散发出的馨香还是他身上特有的味道。
洗完手,他向镜中望了一眼,然后抽出几张纸巾,不急不徐地朝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听到他低沉略带调侃的声音:“白颜色的衣服比较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