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庄主》今天估计会弃文

4、总角之交

　　无名这一生，有一位倾慕之人。
　　朝思暮想，却不敢相见，偶然得见，却又惶惶不安。

　　她生来是个怪物。年幼之时，已白发苍苍，如同迟暮老人。她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只知从记事起，自己便在山林之中。
　　庄主遇见她时，她正将榆树的皮往肚里咽。庄主一见到她，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回庄中，让庄中子弟像对待家中长辈一般尊敬她。
　　那时她还不懂，其实她并不是他们的长辈，他们如此耐心照顾她，全然出于善心。及至后来，她离开山庄行走江湖，见惯了世态冷暖，方知庄主、师父，与庄中这一众少年，都是极好的人。
　　她每日无所事事，便坐在最热闹的院子里，看那些少年比划练武。她见他们练得神采飞扬，心中十分羡慕，便忍不住一比一划地模仿。后来，庄主把她收为庄中弟子，与众少年一起习武。
　　她的进度比他们慢很多，于是她每日加紧步伐，追赶他们的进度。她醉心于此，从来不觉得累或苦。
　　过了不久，庄主让她搬到少庄主的院子里。她才知道，庄主嫌少庄主懒。她不知道应当如何督促少庄主，只能每日早起之时，故意弄出些声响。她这样做应当是起到了些作用，少庄主后来渐渐变得勤奋起来。
　　师父有时候会夸她，说她十分聪明，而且十分刻苦。若是早生个几十年，定然把这些弟子踩在脚底。师父说这话的时候，还狠狠剐了那几个最顽皮的弟子一眼。
　　但其实在她看来，他们眼明心灵，都是十分灵秀的少年。他们几个给她摘的果子都是最甜的，还时常会把她最爱吃的菜留给她。他们也时常会与她切磋武艺，互相请教。只是天性调皮，古怪机灵。
　　那些少年都很好，只是后来再也见不到了。
　　过了几年，她的面貌变化极大，白发变少了许多。庄中人日日见她，倒不大察觉，但也会偶尔不经意地感慨，说她似乎看起来年轻了一些。连少庄主有一日也说，若他们都能像她这样，习武之后不惧年老，反而变得年轻，便好了。
　　他们都以为这是练武的功劳。
　　可是她知道，再待下去，便瞒不住了。她怕被当成妖孽，趁夜逃走。从此以后，漂泊江湖，浪迹天涯。
　　她在外孤身流浪，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人。她不敢安家，亦不敢结交好友。如非必要，甚至不与人交谈。不过她不想荒废了武艺，时常会去与人比武切磋，比武之后往往受益良多。只是有时也有性命之忧。
　　后来许多年过去，她又见到了少庄主。
　　那时他伤势颇重。幸好她在外多年，已习惯处理皮肉伤，勉强为他包扎了一下，便带他去找郎中，为他治好了伤。
　　那时她才知道，庄主死了，师父死了，那许许多多顽皮又灵秀的少年也死了。
　　她不懂为何会这样。可是见到那一路紧追不舍、拼命追杀少庄主的亡命客，她明白，有人不愿意放过少庄主。
　　她怕少庄主认出她来，从一开始便用布蒙着面。庄中人待她那样好，她是一定要报恩的。可是，她也不想被人当成妖怪。只是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她明明有不少白发，少庄主却以为她是少年。
　　这一路逃亡，两人十分艰难。有时候，他们连一点果腹的食物都没有。她在江湖多年，也攒了一些银两。可是很多时候，他们连有人的地方也不能去。即便有银两，也买不到食物。
　　有一次，少庄主饿了一天一夜，见到满墙青绿色的爬山虎叶子，还以为能吃。若不是她告诉他有毒，他只怕便将它们摘了下来。
　　那时两人即便买到干粮，每次也只吃一点。因为不知道，下一次能买到是什么时候。
　　有时候她会伤心地想，庄主和少庄主曾待她那般好，她却只能这样报答。
　　少庄主有时会问她，为何要救他。她答不上来，只能沉默。
　　后来少庄主给她买了一方丝帕，替换她蒙脸的旧布。她便每日蒙着，脏了便拿去河里洗一洗，偷偷晒干了，才回去找少庄主。
　　少庄主过生辰的时候，问她是何时出生的。她只记得少庄主的生辰，便随口报出，当作自己的。其实她何曾知道自己的生辰。少庄主只以为是两人有缘，竟然是同庚同生人。
　　他又问她师承何人。她想起师父说过有一个师弟，喜欢四海云游。便把那人名号报出。
　　无论她说什么，少庄主都深信无疑。
　　她心中更加愧疚。
　　后来，少庄主又对她说，心悦于她。
　　两人朝夕相处，她自然也不是无动于衷。她自然也曾幻想过，如寻常女子一般，嫁人生子，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她自然也曾幻想过，若少庄主是她的夫君，那该有多好。
　　可是她实实在在是一个怪物，不值得少庄主将心交付。少庄主应当娶一个极好的女子，而不是她这样的怪物。
　　她心如乱麻，拒绝了少庄主。
　　她不停地对自己说，少庄主只是未见过你的容貌，若见过，他定然会后悔。所以不如便拒绝。拒绝，便不用面对那般难堪的局面。拒绝，便不用看到少庄主在见到她真面目以后，错愕懊悔的表情。
　　可是被拒绝了的少庄主，如同十几岁的少年一样，对她赌咒发誓，说一些“山无棱，天地合”“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鬼话。
　　她捂着耳朵不愿听，他还要拉开她的手，说给她听。差一点，她的面帕就要被他拽下来了。她急忙逃走。
　　真该让师父看看，谁才是最顽劣的弟子。
　　可是师父已经死了，再不会有人，拿着竹枝作势要打劣徒。
　　她不再开口，心中思绪左右冲撞。一面让她对少庄主坦白，说清楚，她就是个怪物，是个异类。一面告诉她，一旦她坦白，少庄主只会远离她。
　　少庄主远离她，这样的景象，她只要一想，便心痛难抑。少庄主问她，她又答不出任何话。很多时候，她只能沉默。
　　那时形势已成定局，追杀少庄主的人也渐渐少了。她听说山庄还在，庄主死了，可是山庄是不会倒的。庄中还在等着少庄主，回去主持大局。她终该下定决心。
　　有一日，她借口取水，悄悄远走。
　　她知道少庄主找了她许久。可是她更知道他有放不下的责任。
　　在那之后，天南海北，她去了极远的地方。她想，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他总会找到一个女子，能与他共度一生。这世上不会有人不成亲的，更何况，山庄总要一代一代传下去。
　　山庄盛名，又逐渐在江湖流传。人人都说，山庄是不会倒的。她知道少庄主是很好的，山庄中的人，也都是很好的。他们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对这世间总抱持着一颗善心。
　　后来许多年过去，江湖传言，少庄主收了一个义子。那时她已成了一个幼童，再不会有人认出她是无名，也不会有人认出，她是那个蒙着面的剑客。
　　她想去看看少庄主。或许他心中已有新的女子。但他已是老人，她看起来又像个幼童，二人即便相见，也不会改变什么。何况她又不会与他相认。
　　她找到他的义子，假装是被人遗弃的孤儿，便被那义子捡回了山庄。
　　那时他已经很老了，像她当初是无名的时候一样老。他一见到她，便笑了。她以为他是认出了她。可是言语之间，却发现少庄主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天资卓越的奇才。
　　可是他自己不知道，他一见到她便会笑。他义子劝她多陪陪他，因为他已经很少笑了。
　　他总是与她有许多话说。或许是年纪大了，他变得很唠叨。他还错以为她是当年那蒙面剑客的徒弟。
　　可是有时候，少庄主不知不觉，又会把她当成当年的剑客。她便沉默以对，少庄主也会自嘲一笑。
　　有时候，她想把一切都说出口。可是话还未出口，却不由死死咬住了唇。
　　两人如同旧友，时常相谈许久，忘了朝夕日落。有一日，他忽然对她说，要把山庄传给她。
　　她便告诉他，她活不过四五年。过了这几十年，她也勘破了自己身体的秘密。幼年时，她长得像老人。年岁越大，看起来越发年轻。待她长得像个幼童之时，离死也不远了。
　　她在庄中待了一年，看起来越发小。于是有一日，她悄悄走了。
　　这一次，她其实并未离开山庄，只是藏在庄中后山上。
　　有时，她能看到少庄主在高处眺望，湛蓝穹宇斜在山坡上，白云化作树的羽翼。那时候她想，时光能不动，便好了。他不会老，她也不会变得年少。即便不能在一起，可是时光这般好。
　　这样好的时光，只要静静看一眼，便会觉得很幸福。
　　很多时候，少庄主像是山上的一棵树，一动也不动。
　　过了几年，他连站也不能站太久。那之后她便很少再见到他的身影。
　　而她自己也快要死了。
　　或者她早就应当死了。可是临死之前，她忍不住想再见少庄主一面。
　　庄中弟子还是那般心善，一见到她，便将她抱回山庄，准备抚养。可是他们不知道，她已经快死了。
　　她又见到了少庄主的义子。他把她抱到了少庄主的身边。少庄主似有所感，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便仿佛回到几十年前。那时她是蒙面的剑客，他是逃亡的少庄主。
　　他们只要对望一眼，便能瞬间明白对方所思所想。他们在一起时，明明未发一言，却仿佛已述尽万语千言。
　　那一瞬，少庄主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她是有些想哭的。她以为少庄主会怪她。可是少庄主只是笑望着她，眼中只有从前一样的欢喜。

　　他们同年同月同日死。

作者有话说

　　不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只是很想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