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世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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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文/吟游诗人妮娜
当进藤光张开眼睛的瞬间,他以为自己在梦中。
高大精致木制房屋整齐的竖立在两边。鳞脊叠瓦、翘角飞檐、画砖玄柱。正中前方远目可见雄伟华丽的宫殿建筑高耸入云，巍巍然撑起了半个天空。宽阔笔直的大道从脚下仿佛无限地延伸入清澈的晴蓝背景里。远方隐隐的烟尘，分不清是云是雾。
身边穿着长衫长裙束冠盘发的行人们，按着自己的步伐来来往往，热闹的商铺，热情的叫卖，接踵的人群，车水马龙。
一切是那么的陌生和真实。
他用力眨了眨眼，这里不是东京。他用力咬了一口手背，很痛。这不是梦。
他应该坐在塔矢家的和室里，正准备下棋。
现在是什么情况？！还有，塔矢亮在哪里？
“塔矢！”
进藤光扯着嗓子喊了起来。那道金光到底是怎么回事？！见不到丝毫的熟悉之物，他从来没有象此刻这么渴望妈妈来早点叫他起床。
“霍将军回来了！大家快去城门口迎接啊！”
如平地一声雷，群众立刻骚动起来。群起的兴奋和激动之情似多米偌骨牌一下子撒播开来。
“骠骑将军终于回来了么！我们大汉的英雄回来了！”
“霍将军！霍将军！！”
进藤光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一种陌生的语言。他听懂了他们说的话却没明白意思。
人群如潮水涌动，推挤着他浩浩荡荡地向城门方向走去。
什么将军什么英雄，什么鬼地方！现在我要回家！
“霍将军！霍将军！！”呼喊声越来越大了。加杂着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和重重的脚步声。
人潮越发将进藤光推搡上前。一支英姿焕发气势雄壮的队伍向他迎面而来。
“喂！”进藤光有些气急恼怒地瞪眼，刚要张口却在看清了眼前的情景而失却了声音。
鲜明的铠甲反射出柔和的银光，仿佛洗涤了一身的风尘。白色战袍在风中列列作响。征战行军的劳顿都掩不去他凛冽的气势和俊朗的风采。沉静的眼眸里散发出如月的光辉。金戈轻碰马蹄踏踏中，波澜不惊的微笑掠过每一个人的眼前，如玉如英。
周围的一切在瞬间如退潮般消退，只有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在进藤的瞳孔中放大。
塔矢亮？！！
“塔矢！塔矢！”
队伍渐行渐远，进藤光的喊声淹没在群众的高呼声里。他一把抓住身边的人。
“哪里？哪里能见到你们的霍将军？”
进藤光再次见到霍去病是在翌日的练兵场里。
天空刚刚出现第一抹微蓝，红墨色衣甲的骑兵和步兵，整齐肃穆地排列成方阵，笔直地站立在场上。
随着号令，一丝不苟地操练着，低沉厚重的喝喝声响彻半空。每一次步伐的踏出连大地都为之震动。
霍去病着骑马，在阵列的正前方注视着。左手在空中一挥，全场的动作戛然而止，干净利落井然有序。
他目光如炬扫过全场，随即缓缓地开口。低沉微冷的嗓音流动在寂静的空气里，就象夏天雨云里暗涌的雷鸣。
“众位兄弟，此次河西大捷，生擒浑邪王子斩敌九千，重创胡人，扬我大汉国威。然，蛮夷无信，依然犯我边界，辱我同胞。当今天子为之震怒，令我等今夏再征。河西不复，誓不回还！”
手中长枪高举向天一指，场下立刻千万举枪响应，气冲云宵。“河西不复，誓不回还！河西不复，誓不回还！”
“今建破奴先锋军，或枪矛或刀剑或赤手空拳，不论年龄出身，但凡胜我三招者皆入！”
语毕一个翻身下马，长枪紧握，枪柄噔地一声，重重的定在地上。似一座风雨不动的雕塑稳稳地立在那里。威风凛凛。
进藤光在远处一直怔怔地望着，面前几百米的距离竟如横隔了万里之遥。
他捏了捏拳，向着前方的身影飞奔而去。
“塔矢！”
霍去病错过身，枪头爆出一串银花，身前的对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红缨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眨眼间，银色的枪头稳稳地刹在进藤光鼻尖前。只差分厘。
“这位兄弟，是打算赤手空拳的挑战么？”他收起架势，望向站在面前的这位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我找到你了，塔矢！”
塔矢？奇特的发音。
“这位兄弟，我想我们并不相识。”
“塔矢，我是进藤光啊！”
“你认错人了。我也不认识什么塔矢。”
“怎么可能……你的脸……你就是塔矢啊！”
“霍某不打枉语。你是此次被俘来的么？”审视的目光打量着。
金色的额发，不是中原人。胡人？
“不是的！我是进藤光啊！你叫塔矢亮！你和我都是职业棋士，你记得吗？我们是在你父亲的围棋会所认识的，我以前说要随便赢几个头衔玩玩还被你大骂了一顿，后来佐卫下赢了你，你就一直追着要和我对局。这些事情都不记得了吗？还有后来的幼狮战、北斗杯。我们都一起参加的！”
“幼狮战？”大汉境内并未有此一役。
“对！你还夺得了最终的优胜不是么！”
“霍某自17岁首战以来，从未参加过你所说的这个幼狮战……”霍去病缓缓摇头。
“怎么可能……”
进藤光的声音有些发颤。
眼前的面容和声音分明就是那个人！那个和他携手并肩了近十年的人！
慌乱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霍去病随身携带的那把佩剑上。刀柄上吊着一个圆形的佩饰。
那是……八卦图！！！
“就是它！你有这个八卦！你果然就是塔矢！”进藤光的眼里闪出惊喜的光芒。
可以离开这里了！虽然这个八卦还缺少了中间的部分，不过一定也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霍去病微一侧身，避过进藤光伸向佩剑的手。
“这个八卦吊环，是此次征河西的时候无意拾得的。若是你的我还你便是。”霍去病开始动手解八卦环，奇怪和疑惑的眼光扫过进藤光的全身。
“塔矢你忘记了么？这个八卦圆环里面还有一个圆形的太极图。当时我们也是好奇地把他们拼在一起的。然后出现了金色的光，我们就突然来到了这个地方！有了这个八卦只要再找回太极图，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啊！”
进藤光有些激动地一把拉住霍去病的手臂，说道：“塔矢！我们一起去找。一定可以找到的！然后我们再一起回去参加本因坊大赛！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管他什么军队打什么仗！”
“大胆！”霍去病的一声低喝，冷冷地抽回手臂，“你是何人在此胡言乱语！是何居心！本将军和你根本没见过面！如若再敢大放厥词动摇军心，休怪本将军无情！”
“我，你……”进藤光被喝得晕头转向，呆在原地。嘴巴张张合合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霍去病再无心思理会，挥了挥手。两名士兵走过来，架住进藤光要往外拖去。
进藤光猛一回神，挣脱开来。扬声说道：
“塔……不，霍将军。我要参军！随便哪里都行，我要加入！”
进藤光一字一顿，坚定地凝视进那双如潭的双眸里。
塔矢，如果你真的忘记了一切，我也一定会帮你记起来的！
入夜，进藤光找了个相对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一个十九路棋盘，用石子代替棋子独自打起谱来。他全神贯注，一如以往的夜晚。
月光静静地流泻一地，照亮他孤独的身影。起伏的虫鸣令夜晚更显宁静，思绪变得更加清晰。
以前自己一直都习惯排秀策的棋谱，而现在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的，却是和塔矢对羿的每一局。这些记忆如今变得如此温暖，成为他坚持下去的强大力量。
[进藤，你这步太糟糕了！竟然没输？！]
[塔矢亮！！！你什么意思！]
进藤光闭上眼睛露出来此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这是……围棋？”熟悉的嗓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进藤光欣喜地睁开眼，却在下一刻失望地垂下头。
“已近子时，你在此做什么？”霍去病锐利的视线，掠过进藤光，停在地上的棋盘上。
“塔……将军，我在打谱。棋士每天都要打谱的。”
相当意外。霍去病剑眉微挑。
“你是棋士？西域也有人下围棋么？”
西域？是指欧美吧。
“全世界都有棋士的。不论是哪里的棋士，喜欢围棋的心都是一样的。”
霍去病沉默了一会。突然倾下身来，拾起一粒石子放在11分之3上。
“塔矢！你记起来了？”进藤光猛地抬眼，满目惊喜。
“……只是感觉……这图形有点眼熟……”
“塔矢，你仔细想想！”进藤光顿觉涌起一股希望，他急急指向地上的棋盘，“这是我和你在名人战第一轮预选赛时的对局。你看！最后你胜了2目半的！你想想啊！”
排列在地的石子，似在哪里见到过。
“塔矢！你想想啊！想想啊！”
迎上进藤光殷殷热切的眼神，骠骑将军生出些许恻隐之心。
“我只握枪拿刀，没捏过棋子。你真的认错人了。”
有些不忍于进藤光低落的情绪，他顿了顿后开口：
“我对围棋只是略知皮毛，觉得这和行军打仗倒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以后有时间，便和小兄弟讨教一二吧。”
“好……”
进藤光垂目一笑，只是眼底的失落渐渐变成叹息。
随后的日子里，进藤光被安排在了预备军里接受最初的训练。古人的训练实在是超过他能承受的范围，但是他毅然咬牙坚持了下来。想起那次月夜下的约定，就在心底为自己打气。
霍去病一直是住在军营里，与士兵们是同吃同住的。进藤光把握时机，总是积极地去接近。他相信只要自己坚持下去，塔矢亮就一定会恢复记忆。几个月里，霍去病一直忙于备战，更时常被召进宫去面圣。所以两人的接触并不多，关系也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而很快的，夏天就来了。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夏，汉武帝命霍去病为汉军统帅，率数万骑兵，展开收复河西之战。
进藤光并不想上战场，但还是去了。一者他必须跟着霍去病，二者他希望在河西能找到那张失落的太极图。
进藤光本就是个新人，身手又差。所幸的他有个很有人情味的上级，分派他负责养马，再干些劈柴，扎营，烧火之类的杂活。
不用去前线冲锋杀敌。让进藤光大大的松了口气。
只是这样的庆幸并没有维持多久。
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早晨。蓝天白云，阳光温暖。进藤光正皱着眉思索能帮助人恢复记忆的办法，前方行进的部队突然停了下来。
“将军有令！原地休息待命！”
感到有些意外，他出列探头远远看到霍去病带着一小队亲随，向着一个方向奔去。便想也不想，策马紧跟了上去。
这是进藤光第一次亲见战争的残酷。
成千上万的尸体纵横交错着重叠着散落在地上，面容大部分已经腐烂的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秃鹫开始聚集过来，在半空盘旋，三三两两地扑下，不停啄食着。有一个拿着拨浪鼓的小孩子，眼珠子被叼了出来，只剩下了两个黑色的窟窿。一些看不出胖瘦的妇女，内脏被拉扯的到处都是。还有些壮年男子，四肢已被啄得露出白花花的径骨。支离破碎的尸体或躺或仰，死亡绝望的气息伴随着恶臭扑面而来。形成一副巨大的人间地狱图。看穿戴这些人都是汉人，一定是俘后被屠杀，然后就曝尸在这。
进藤光只觉得胃猛一抽搐，翻江倒海的吐了起来。
忽听耳边“嗖嗖”数声，秃鹫们一个个地掉了下来。霍去病挽着弓，面色铁青地站在那里。
“所有的人都过来！”低哑的嗓音喝令道。
有人开始搬运这些尸体。
进藤光别过头去，阵阵强烈的腐臭，熏得他的脚直发软。尝试着伸出手去，却在碰到的瞬间，闪电般地缩了回来。几番下来，最终还是放弃。跟着另外的一群人挖起深坑。手里的铲子晃抖得厉害。
沉默肃静中，庞大的坟堆立了起来。霍去病站在坟前久久不语，刚毅冷俊的脸上仿佛结上一层霜。他忽地拔出配刀，反手削下一段树干插在坟上。抬起中指在刀锋一抹而过，鲜红色的血顺着指尖流了下来，渗入土中。
“我们的兄弟、姐妹、乡亲、父老，本可以纺织耕种，安居乐业，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如今却惨死在这异国它乡，死亦不能瞑目，灵魂也不得安息。”
霍去病转过身来，目光如剑，注视着身后沉默如山的士兵们，高仰的声音带着凌厉的杀气：“胡人屡犯我边境！杀我百姓！辱我姐妹！掠我财物！毁我家园！汉家男儿，天之骄子，手中剑匣中箭，岂是佩饰！！”
左脚猛地挑起地上的胡刀翻在空中，右手中寒光如闪电凌空划过，“呛啷”胡刀断成两截落入土中。
“霍去病在此立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紧握的拳背上青筋暴露，高亢激昂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犯我大汉者，虽强必灭！虽远必诛！！”
“虽强必灭！虽远必诛！！”
悲愤填膺的仰天长啸，如惊涛拍岸，如雄狮怒吼穿过天际，千万道寒光划破云层，气冲宵汉。
望着群情激愤的将士们，进藤光似乎看见前面的道路上，堆起了更多的巨大坟堆。只是埋在里面的不是汉人。而是匈奴人。
这又有何区别呢！他只祈盼着能马上逃离这场该死的战争。离开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
正午的太阳如此猛烈，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塔矢，我真的能让你恢复以前的记忆吗……
接下来的日子里，霍去病以急行军的方式带领着军队直接逼祁连山域。汉军士气如虹，所到之处攻无不克，所向披靡。骠骑将军有勇有谋，当机立断，孤军捣入虎穴，匈奴大败！从自闻霍色变！
整个战争过程中，进藤光一直尽量呆在部队的最后方，默默咽下旁人鄙视轻蔑的眼光。
在全军欢欣雀跃的时候，他独自一人跑到林子里拿着斧头乱砍一气。积压的沉闷和苦痛。就象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他无法呼吸。
他仰天一阵大吼，脸上被飞溅出来的木碎片划出道道血痕。再不发泄出来他会疯掉！
直到手臂震得发麻，再也握不住。才丢掉斧头，慢慢地滑倒在地上。
说他懦弱也好，孬种也罢。执棋的手永远没有办法去拿刀杀人。
但是上天似乎吝啬于给他平静的时间。风中传来了阵阵哀号。进藤光的心脏一阵紧缩。他蹒跚地爬了起来，向着军营跌跌冲冲地跑去。
这里俨然就是一个刑场。数千名骑兵严阵以待，将上千名战俘团团围在中间。强迫他们面向南方。一声吒喝，战俘齐齐跪下，马上的人手起刀落，数百个头颅干脆的落地，滚到一旁。旁边有人负责拾起装进牛皮里。牛皮用完了，就直接用头发将其束在马项铃的底下。血流成河，染红了脚下的漫漫黄沙，映红了半边天空。
眼前的情景就象一道闪电劈中了他，瞬间轰碎了他的理智和思维。
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张开双手挡在马前，仰头疯狂地吼道“住手！住手！！快住手！！”
满场不解地看着进藤光，带着些许嘲笑。“这是将军的命令！”语毕寒光闪过，生命继续消逝在列列风中。
“你要我放了那些俘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霍去病的眼里闪动着刺人的光芒，他认真的审视着眼前的少年。手脚都有些微哆嗦，眼睛却毫不退让地和自己对视着。
“我知道，我不该干涉军政，可是就算不能放了，那就一起带回长安去啊！让他们做苦力也行让他们坐牢也行！”进藤光急急地喊着，他无法在忍受看到这些血腥的场面了。
“带回去？让他们来浪费我们的粮草？你打算用多少兵力来看守？”
“塔矢！那些都是人命啊！！和你和我一样的生命啊！那些人也是父母子女也有兄弟姐妹的！谁都不希望有战争！”
“住口！！”霍去病一声厉喝，“我意已决，你再为他们求情，一同论罪！”
“战场上的你死我活无可奈何，无法避免。但是你现在做的和那些胡人又有什么区别！”进藤光语气凌厉，直直的盯着霍去病，眼里是忍无可忍的愤怒。
“呛啷”一声，佩剑出鞘抵上进藤光的颈项。刀锋停留在跳动的脉搏之上。
霍去病冷峻着脸，两泓深潭里聚集起隐隐的风暴。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你倒底是谁？”
进藤光煞白了脸，眼底浮上一丝悲哀。
很久以前，一次采访中的问题。
[请问进藤棋士，你最害怕什么呢？]
[嗯。是离别。]那时窗外是五月暖暖的天气。
[那么塔矢棋士呢？]
[遗忘……]
我是谁呢？
进藤光的嘴角颤动着，仰天深吸一口气。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平静无波。无视项上剑峰，俯下身行了一个军礼。孤清的声音响起：“属下进藤光，将军很象我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可惜我们失散很久了……不知不觉就……冒犯了。属下领罪，请将军处罚。”
在这个世界里，如果你都不记得我了，那我又是谁呢？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世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