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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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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十五,正值中秋,应府上下双喜临门。
“中了——中了!”
一骑绝尘停在应府,小厮翻身下马,一路高喊着穿过大门二门,横冲直撞的穿过扫地洒洗与端茶送水的人群,气喘吁吁跑到内堂——“中了——瑾二爷高中了!”
大太太手一抖,被茶水烫的一个激灵,也顾不得疼,只颤着声儿问:“中了……可是瑾哥儿么?”
小厮激动的对着屋子里一众夫人太太连声道:“中了中了,正是咱们家的瑾二爷!二甲三名——小的在榜下头看得真真儿的,咱们瑾二爷的大名龙飞凤舞的写在头儿里呢!”
“啊——”大太太欢喜的险些背过气去,一旁的丫头赶紧帮她顺着气,她捏着帕子泪眼盈盈的回头望着老太太,“老太太你看……真是苍天有眼啊!”
说着一掩面垂下泪来。
老太太也欢喜得很,哭笑不得的指着大太太,对着众人笑道:“瑾哥儿争气,你怎么倒哭起来了,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哥儿没中呢——快别哭了!”
大太太赶紧止住泪,又笑道:“老太太见笑了……只是想起瑾哥儿十年寒窗的苦,是鲤是龙……一朝终于得见分明了。”
二太太细眉一蹙,八风不动的放下茶盏,跟着笑道:“恭喜大太太了——瑾哥儿如今高中,真不愧是做哥哥的,也给弟弟们一个表率。”
“二太太过誉了,”大太太满脸抑制不住的笑意,话竟多了起来,“他没有璟哥儿半分灵活劲儿,不过是终日里死读书罢了。”
“是啊,”二太太意有所指,面上却也和气的笑道,“璟哥儿要有一半心思用在读书上,也早中举了,哪还用得着我日夜操心呢。”
廊下,兆瑾长身玉立,合上中举的喜报,他明亮澄澈的双眼微微一笑。
有风鸣廊,沙沙作响,鬓角的碎发随风而动。
正是白衣玉冠,风华正茂。
抬脚正要去给老爷太太请安,迎面撞上一大拨闻讯道贺的人。
“恭喜瑾二爷蟾宫折桂!”
“恭喜恭喜,瑾二爷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少年高中,前途无量啊!”
“瑾兄文采斐然,端得人中龙凤,将来入阁拜相想必也是迟早之事啊!”
兆瑾笑着拱手一一见礼谢过:“诸位过誉,我文采不过尔尔,全凭运气罢了。”
兆璟上前真心实意的笑道:“恭喜二哥了!”
兆瑾回礼:“三弟若是肯用用功,迟早也会高中的。”
兆璟笑着摇摇头,看着兆瑾被一大帮子人簇拥着众星捧月般的往外走。
“唉——”兆璟背着手,怅然若失的长叹一声,“真是春风得意啊!”
“既是志不在此三爷又何必叹气?你日日走鸡斗狗不务正业,真是中了才叫没天理呢。”玉溶毫不留情的拆穿他。
兆璟失笑:“志不在此跟考不中是两回事——三爷正伤心呢,玉溶就不能安慰安慰我?”
玉溶听了这话微微一笑:“科举八股取士,取的都是‘八股之士’,依我看,三爷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才,怎能以俗世眼光衡量呢?”
没想到玉溶今日竟然这样给面子,兆璟惊奇的望向他似笑非笑的脸,于是瞬间容光焕发道:“玉溶也觉着三爷天纵奇才?”
“奇不奇才的不知道,‘怪才’这封号给三爷,玉溶觉着甚好。”玉溶轻轻的调侃道,说着自己抿嘴笑了,盈盈的笑意沁入眼底,一笑便是东风咋起、春物骤生。
兆璟望着他,半分无奈半分宠溺:“只要玉溶觉着好,哪怕是蠢才呢,三爷也情愿当。”
“贺喜瑾二爷了!”兆璇意气风发的走进来,朝众人一一见礼。
“璇弟来了,请入席罢。”兆瑾起身相迎。
兆璇轻松的坐下,环顾四周笑道:“要说起来,今日还真是三喜临门呢!”
“中秋佳节,瑾哥高中——”一子弟奇道,“不知这第三喜又是什么?”
“哈哈——”兆璇得意的看向兆瑾,“第三喜就是我表兄弟今日无罪释放出狱了!”
众人正疑惑着不知所云,不想兆瑾刷的站起来,脸色瞬间铁青:“他犯了法,如何就无罪释放了?”
众人的笑意凝结在脸上,方才还融融的气氛瞬间凝固。
兆璇不紧不慢的扔了一颗虾仁在嘴里,慢里斯条道:“就算他犯了法,我想让他无罪就无罪!”
兆瑾一言不发,只是铁青脸瞪视着兆璇。
众人连忙拉他的衣袖打着哈哈:“今日高兴,咱们不提牢狱之事,来来来——咱们一起恭祝瑾二爷前途似锦——”
啪的一声,酒杯被扫到地上,青花瓷闻声而碎,酒液溅了一地。
一向温润如玉的瑾二爷竟然动了肝火,众人一时都静了。
“你分明是权势欺人,颠倒黑白!”他冷冷道。
兆璇闻言也不甘示弱的站起来与他针锋相对:“我权势欺人?我看是你得理不饶人罢!”
众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兆瑾俊脸紧绷,重话到了嘴边终究没有说出口去,深吸一口气,一转身就往外头。
寒柏连忙追上来,不理身后一帮不知所措的人。
兆瑾心中有一口意难平的气,出了门二话不说直接上马,一路急驰到了刑部衙门。
“这不是瑾哥儿么?”兆璋笑意盈盈的迎来,“恭贺瑾哥儿高中了!”
“大哥,”兆瑾上来便开门见山,“兆璇表兄弟的事情是不是你办的?”
兆璋一愣,笑意消失:“你管这些做什么?”
“到底是不是?”兆瑾皱眉逼问。
兆璋看向别处,袖手背在身后:“是。”
“为什么?”兆璟难以置信道,痛心道,“大哥可知,是他将人推下楼去的——一条性命白白枉死,冤案不结则孤魂难安!大哥作为刑部官员,食天家俸禄、行公平之法,如何能草菅人命、放任宵小之辈横行霸道呢?”
兆璋轻轻一哂:“瑾弟不愧是新科举人,天理昭昭的大道理信手捏来,顷刻之间就是一篇粉饰太平的锦绣文章啊。”
兆瑾皱眉:“大哥此话何意,是在笑兆瑾不经世事,信口指手画脚么?”
“既然知道自己不经世事,如何还在这里指手画脚?”
“大哥,”兆瑾心中愤慨,勉强自持,语重心长道,“兆璇表兄弟,不过一介横行霸道的乡绅之家,京里满城高官子弟之中实在无足轻重,如果连他犯了法都要包庇,那普天之下还有公平天理可言么?”
“他虽是无足轻重,可背后却牵涉众多!”
“牵涉了谁?”兆瑾步步紧逼。
“我应家便是首当其冲!”兆璋提高声音怒道。
兆瑾一愣。
兆璋回过头来看着他,不复往日往来客气之态:“实话与你说——长官要卖我应家一个人情,难道我还能不买么?”
兆瑾愣愣的走出了刑部衙门,一身锦袍犹在身,却不复不久前风发的意气。
“哥儿,如何了?”寒柏不会看人脸色,凑上来愣愣的问。
兆瑾失落的立在刑部衙门高大威武的石兽旁边,宽大的袖子空荡荡的垂在身侧,气势恢宏磅礴的大红漆门面前,茕茕孑立。
一直以来信奉的仿佛渐渐化了泡影,从来都是天理昭彰君臣父子,可见这人情世故,圣贤书中果然不曾着过一笔。
“别跟着我。”兆瑾怀着一腔难平的愁绪,一个人慢慢往前走。
周遭人潮涌动,叫卖之声、市井嘈杂之言不绝于耳,来来往往,熙熙攘攘。
新榜举人,可失落的愁绪无人可诉。
他怅然若失,怔怔的走着。
突然一个软软的东西轻轻打在他脸上,兆瑾一怔,俯下身捡起来,竟然是一方丝帕,身后的马车中传来嗤嗤的笑声。
小郁相公掀起马车帘子正冲他笑着。
“瑾二爷,我发现咱们俩真是有缘啊!”
兆瑾不想还能在大街上遇着他,快步上去,站在车外头,跟他一上一下遥遥相望,惊奇的甚至忘了满腹的忧愁:“你这是要去哪?”
小郁相公看看自己旁边坐着的老鸨,撇撇嘴,不答反问道:“你这呆子,愣愣的只管往前走,被来往的车撞了可怎么办?”
兆瑾闻言,低下头自嘲的笑笑。
小郁相公看他的样子跟往日不同,问道:“这是怎的了,大白天失魂落魄的,别是又被哪家千金退婚了罢?”
“对不起……”兆瑾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对不起我什么?”小郁相公奇道。
“小蔡的事,是我们家人做的,妄菅了一条人命,我也……我也无可奈何……”兆瑾垂头丧气,苦涩道。
小郁相公愣了片刻,随即慢慢的绽出一个笑容,轻轻的嗔了一句,像是感叹给自己听:“你这呆子……”
兆瑾奇怪他如此说,抬起头来:“我如何又呆了?”
“一个供人玩乐的妓罢了,也值得二爷如此上心?”他放缓了语气,出声安慰,“他这辈子够苦的了,早死早超生,二爷还不如多给他念念佛,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若有来生再莫要做这行当了。”
他今日发髻旁别了一支娇艳的菊花,衬得他肤白如雪,顾盼生辉。
这倒提醒了兆瑾,他愣愣的看着他点头:“对……你说的有理!我回去……回去给他念念佛也是好的。”
老鸨看他一反常态的跟个连车都坐不起的男人啰啰嗦嗦这么多,不耐烦的在身边催促:“再说下去这天儿可就黑了,误了时辰看人家怎么收拾你!”
小郁相公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冲车里头道:“再等等!”
随即转过头来,对兆瑾笑着。
兆瑾也跟着微微的笑,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忙把手里的帕子展开,递给他:“这是你的罢!”
小郁相公从窗上伸出手,却没有拿帕子,而是攥住了兆瑾的衣角。
兆瑾一愣,小郁相公似乎也愣了一下,有些慌乱的望了望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慢慢的放开了手,将帕子默默的收回去。
没话找话似的,他说:“你今日这身衣裳倒是好看……”
兆瑾低头看看自己一身锦服,也没头没脑道:“铺张了些,看着似乎不庄重……”
小郁相公一笑:“再庄重,真成了老学究了!”
他敛去了笑意,发自内心道:“二爷这样,是翩翩君子……”
再铺张的东西也衬得起你,因为你是翩翩君子。
逢场作戏,他婉转奉承过无数人,唯有今天这句,是真心实意的。
兆瑾的脸不知怎的,就烧了起来。
老鸨不耐烦的咂着嘴:“还有完没完?没说完的叫他掏银子到你床上接着说!”
小郁相公只是看着兆瑾笑,丝毫不理睬身后满口不干不净污言秽语的老鸨。
“二爷,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兆瑾愣愣的点头。
“那你晚上别喝太多酒,早点……早点歇了……”他愣愣的也不知道嘱咐了些什么胡言乱语。
小郁相公慢慢的放下帘子,隔绝了视线,在兆瑾的注视下,哒哒的马蹄声载着他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