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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万花谷来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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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出门踏青,其实连马车都没下。
秦素离吩咐车夫的是拉着到郊外转一转,时候差不多了便回程。
可怜西门吹雪茶喝了几盅,就等着下车踏青来逃离这个拷问地狱,谁知等了半天秦素离才笑眯眯地告诉他:“阿雪,我瞧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今日出来熟悉熟悉路线即可,下回再好好准备一番,带着爹爹一同来玩。”
西门吹雪:“……”
看着秦素离笑眯眯的脸,一阵麻木的无力袭上心头。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秦素离却未怎么关照西门吹雪小朋友动荡的内心,掰着指头道:“这么说来,万梅山庄是咱们娘支起来的摊子,但是咱们娘生你的时候难产去了,手下的人手也风流云散,所以这几年来,都是爹爹一个人打理这偌大的产业?”
西门吹雪稍一思索,点了点头。
秦素离皱了眉头:“难怪我瞧爹爹身有痼疾,却未能自医。想来,不但是娘去了给他打击太大,恐怕积郁于心,产业杂务多如牛毛,亦是一种拖累。”
这话不啻投下一颗惊雷。
西门吹雪一震,双目锐利地看向她:“爹有疾?”
秦素离表情亦凝重:“不错,我初见他时便觉不妥,这数月以来更是探查得很是肯定。爹爹身上不仅有疾,且病根深重,恐难医治。”
西门吹雪握紧了拳:“你可知这不是可开的玩笑?”
秦素离正色道:“自然。我跟随师父习医,从不妄断。我借机探过爹爹的脉相,很是古怪,看似平稳有力,实则多有气虚之处,心中积郁未能发散,却还有一些不大寻常的血气上涌。这可不止是得病,恐怕曾中过厉害的毒,一并潜着了。说来惭愧,我竟也未曾见过这样的病例,瞧爹爹自己也无心医治,恐怕还得咱们多多上心。”
西门吹雪沉默了片刻,道:“东书房藏有众多医书。”
秦素离微微展颜,伸手戳了戳西门吹雪的眉头:“好,我自当慢慢摸索去。”
却也不敢保证能够医好。
西门吹雪点头,唇线抿得极紧,指节微微发白。
秦素离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道:“我同你说了这个事,并非是要叫你心中难受。而是我觉得你应当知道,然后多关心一些爹爹。谁都料不得将来的景况,若是有个万一,自然是少一些遗憾的好。”
西门吹雪微微颌首,却仍是紧皱眉头。
他其实已经不大能听进去什么话了。
秦素离看他这模样,也便不再劝说。
也是,这事也怪她说的突然。看着再稳重,阿雪也不过是个九岁未满的小孩子罢了,同爹爹的感情又更加深厚,自然难以释怀。
慢说是九岁小童了,就算是她自己,长到十三岁,在西门吹雪面前自诩见过多少悲欢离合,难道就能有多超脱?两个时辰前她还在自伤身世,反倒叫更年幼的人安慰了去呢。再者说,死生大事,唯有旁观者能晓得怎么做最是恰当。她能如此冷静自持地铺陈,不过是因为同西门庄主没有同师父那样亲近罢了,她虽有亲近之意、孺慕之情,却来的要慢,因而能耐心去规划好一步一步。换了是师父在此,身有痼疾,恐怕她早就哭得满脸鼻涕把自己埋在书堆里不出来了。
秦素离忽地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焉知不是好事呢?
究竟她没昏了头脑,找到医好爹爹的方法把握还更大些。
只能说西门吹雪还是远胜了同龄孩童,甚至也远胜于她。他一心所求的剑道,于西门庄主的病症毫无效用,连号称神医的西门庄主自己也不能自医,他只能寄希望于她这样一个,看着不大靠谱的半途来客。
但他此刻还能坐住,还能不发一语,甚至不曾流泪。这已是许多及冠男子都没有的心性了。
秦素离心内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注定是个了不起的剑客。
只是现下……
马车悠悠停了下来,车夫朝车厢里喊道:“少爷,小姐,到庄子门口了。你们不若在此下车罢?我将车赶去后院里。”
秦素离应了一声,转眼去看身旁的西门吹雪,他果然恍若未闻,只是蹙眉沉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容瞧着比平日里还要冷上三分。
秦素离于是把心里的那口气叹了出来,她伸手去拉西门吹雪,可惜手小了些,没法把他的拳头包住,于是改拽了手腕。虽知他八成听不见,还是轻声道:“阿雪,咱们到了,这便回家罢。”
不知是哪个字触动了西门吹雪的神经,他眼珠动了动,清明的瞳里终于映出了秦素离担忧的脸。
秦素离拿另一只手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咱们阿雪怎么变成个呆子了?不必太过担忧,我身具万花传承的离经易道,太素九针虽只传下来八针,却也是彼时举世无双的医术。再加上庄里的藏书,我倒不信找不出个法子呢。爹爹他不自医多半是不愿医,天意注定我来做了他的孩子,竟也不是将我送来救他一命的么?你说呢,阿雪?”
西门吹雪定定地看着她,眼里逐渐绽出一些光彩来。
秦素离松了口气,将他拽起身来,一边掀帘子一边道:“死心还为时过早,咱们一同努力一把,譬如说你去劝爹爹,我来找医方,说不得爹爹自己也会开始求医问药。这么一想,岂不也大有可为呢?”
西门吹雪忽地反手握住秦素离的手腕,在她惊诧的眼神中只是直直地盯着她,半晌,嘴唇微微动了动。
“不错。”
说出之后,他的眼神又坚定了几分,他看着秦素离,又重复道:“不错,是大有可为的。”
秦素离微微一怔,随即笑开来。她拉着西门吹雪跳下马车,面庞几乎发出光来:“是啊,阿雪。一定会有办法的。”
这样好的山庄,这样好的人,怎么能够这样随随便便就走了呢?
“所以……咱们要好好协作哦。”
她忽然侧首,眉眼间流露出一点戏谑。
西门吹雪心中一紧。
……是不详的预感。
西门庄主这日从账本中抬起头来,已是午时一刻了。他站起身展了展胳膊,忽地想起有些时日没去关照过两只小的,只是吃饭时稍见一会。不知当时初见相互不大对味,现下两人相处又是如何。
略一想想,他招来管家问道:“少爷小姐今日都在何处玩耍?”
管家垂着眼,规规矩矩地回道:“少爷这几日都同小姐在东侧院。”
西门庄主挑眉,饶有兴致地问道:“两人这几日都在一处?”
管家垂目答道:“是。”
哦?
西门庄主料得西门吹雪会同秦素离玩到一块去,但未料得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他心情大好,袍袖一展道:“正巧我也去瞧瞧,吩咐厨房把饭摆到东侧院去罢。”
管家应是退下。
东侧院植了槐树,可惜长得不够大,树荫堪堪遮着了石凳的边缘,是以晴天烈日下,一整套石桌石凳都逃不过暴晒。秦素离极不规矩地坐在石凳上,翘着脚,手里的书举得老高,逆着光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垂在胸前的一绺头发,桌上还摆着两盘瓜果和一壶茶,很是闲适的模样。
但一旁站在树荫里练剑的西门吹雪,却不知是否是阴影打得不好的缘故,整张脸似乎都是黑的。
这头西门吹雪刚挽了两个剑花,秦素离便懒懒唤道:“阿雪——”
西门吹雪顿了顿,仿佛压制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才锐利地看向她。
“什么事”三个字包含在眼神里,不言而喻。
秦素离甚至可以读出这孩子强自压抑的怒气。
没忍住,她“噗”地笑了一声,才道:“没什么,就是想起这瓜果还未削皮去核,要说吃的话,还是切好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好。你说呢,阿雪?”
西门吹雪:“……”
前几刻钟,支使他去把这盘瓜果拿过来,还特意叮嘱不要切开要新鲜刚摘下来的那种的,也是她。
……手里的剑蠢蠢欲动,只想往某人脖子上呼。
秦素离眼尖,瞄得他快要气上头,便调笑道:“当初说好要好好协作的,唉,我这大太阳晒得,要是没点果子吃,这书怎么看得下去呢?”
西门吹雪简直要发飙了。
不说还好,一说更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自打有了这个借口,秦素离恨不得时时刻刻将他带在身边,有什么都随口支使,半点没不好意思。什么去采大奇山上的灵芝,光要最是细小、生的和拳眼一般大那种,还要十七颗;什么药房中有两味药材放久了,因先前的梅雨季节潮烂得没法用,要打扫干净又要收好烘成干渣;什么到苏州府里各家书肆打听有无《医道九问》下册,顺便还有“青笔生”最新的话本出了没。
一开始还算正经,是在给爹的病筹备,后来就越来越肆无忌惮,到现在,连削个果子都想着自己了。
对于她稀奇古怪的请求,西门吹雪不止一次地在“……”中蕴含了一丝“你要真当自己是十三四岁的姐姐能不能有点姐姐的样子”,诸如此类的难言情绪。
这头已经是杀气腾腾,秦素离却恍未知道。
她仍闲闲地道:“阿雪呀,你不说话,我可就当你是默认了哟。”
“铮”一声清响。
剑如雪练,破空而来,恰恰横在秦素离脖颈前。
西门吹雪随剑逼到跟前,幽幽地看着她。
秦素离仿佛毫不知晓西门吹雪怒火正旺,还不遗余力地鼓动道:“阿雪,你想想,这可都是为了爹爹的药方呀。说不得这果子切出来,我吃上一口,灵光一现,药方就出来了呢?”
她歪头眨眨眼睛,端的是天真无邪,烂漫可爱。
西门吹雪咬牙。
“啧。”
他狠狠地将剑拄进地里,一只手拿起托盘便要走开。
秦素离忙唤道:“哎,等等呀阿雪。”
西门吹雪停住,回头的那一个眼神,几乎将秦素离杀了千万遍。
秦素离顶着这有如实质的眼神,忍笑道:“我只是说说罢了,你何苦果真要去为我切了来呢?”
西门吹雪:“……”
……
好疲惫。
怒火一下子无处着落,消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无力。
西门吹雪十分确定,自己练上一天的剑,也不会比同秦素离在一起一个时辰更累。
“嗯?阿雪要替素离切果子?”
西门庄主的声音不切时宜地插了进来,西门吹雪猛一回头,正见自己那万事的起源——父亲,正一手挡着光,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默默拽住了父亲的袖子。
西门庄主疑惑地看向他。
西门吹雪张了张嘴:“秦素离……”
西门庄主闻言笑了,摸了摸西门吹雪的头:“素离乖巧得紧,想来你也很喜欢罢?可不许仗着自己身有剑术,将小姑娘欺负了去才是。”
西门吹雪:“……”
他默默放开手里的袖子,转身走了。
西门庄主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这小小的背影看着竟有点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