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繁光远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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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久之在入云阁渐渐长大。他个头窜得极快，很快超过了烟雨，最后比翎微还要高了一点。于是眉眼也越发精致，眼神清澈灵动，眼睫纤长，微笑时唇边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他时常垂着眼，额前碎发轻轻覆盖眼角，清瘦的身形挺拔的站在某处，像一棵旺盛生长着的小树。
久之因为生得极为好看，为人文雅，极受楼里的姑娘们喜欢，连厨房的帮工大婶儿写家书都特意找他帮忙。
而他始终表情散淡，对谁的请求都来者不拒，但除了翎微和烟雨，他也始终与谁都不亲近。
开始由翎微教他读书写字，很快地发现他天赋极高，于是特意替他寻了一处学堂。
他功课极好，读书用功且为人谦逊有礼，因而老先生对他赞不绝口，连称他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烟雨在学堂听闻先生的夸赞后回去学给翎微，翎微乐不可支地说看来她们以后能靠着久之过好日子了，和烟雨嘻嘻哈哈闹成一团要久之请客吃饭。久之这些日子替先生抄写东西做事儿，存了不少银钱，便满口答应。翎微又笑说久之的字都是自己教的，这饭应该只请自己，烟雨气得去抓她痒，直到她大喊求饶。久之坐在旁边笑。
的确，他那一笔好字都是翎微教的。
她有着一手与她本人的美极不相同的字，笔锋苍劲，入木三分，遒劲如寒松霜竹。那是刻在入云阁牌匾上的字体，久之知道，那是陆朝元教她的。
翎微有一本非常宝贵的字帖，看得出翻动过许多许多次，纸张却仍是挺括的，不用的时候时时用绢布包着。那是陆朝元亲笔写给她的字帖，她从小练到大，写出的字每一个笔锋、每一个转折都与他的一模一样。
待到久之学字的时候，翎微把这本字帖借给他用，他比翎微用得还小心，生怕沾染一点污渍。
实际上久之搞不懂自己出于何种心理非要学这字，是想要与翎微靠近，还是想与陆朝元攀比。他心中从小就压抑着那一口闷气，也从来不问起翎微和陆朝元的关系，别人的言谈间提到陆公子他就垂下眼去想其他事情。
他对着陆朝元的时候态度极为恭敬，但恭敬里总透着疏离的凉意。
陆朝元倒是不在意，他对所有人态度都很相似，看着亲近，实则颇为冷漠。
他并不常来，有时候带翎微出去也总会也带上久之，还会送些书籍衣物给他。当他听翎微说起久之学问做得好，还夸奖了他，赠了他一杆贵重的狼毫笔。
陆朝元自己并不会武，却帮久之找了个师傅学些基础的功夫。
他欣赏这个清逸俊朗的少年，常说等久之再大一点可以去考考功名，或者可以来帮他做事，
久之总是笑笑不吭声。
翎微这时候会把话题岔开去，捡些读书里有意思的事儿讲给陆朝元听。久之看着他们的样子不由得觉得般配，又想着他们都把他当弟弟看似的，不由得有点气恼。
久之恭敬地称呼陆朝元为“陆公子”，也规矩地叫烟雨“烟雨姐姐”，但就是不称翎微作姐姐。
他总是郑重其事地叫她翎微。
翎微也从来不纠正，她是不在乎的。
她倒是也不常叫久之这个名字，仿佛这名字不是她起的一样，老是叫他小猴子。
她只是问起过他从前的事情，十岁之前的生活，他便给她讲起了自己懦弱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贫苦的镇子，讲起了那年大旱他从家仓皇逃出，在破庙里看了半宿的星星，讲起那夜最后的大火，被火烧红了半边的天。
翎微听罢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烟雨听着听着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没觉着自己特别可怜，也没有哭。
刚来这里的时候，有时候想起那一路的辛苦，与死亡擦肩而过深觉后怕，还会在深夜一个人啜泣不已。这几年平淡的日子过去，他已经可以淡然的讲起这些事儿了。
刚开始那几个月他总想去找找父亲，看他有没有活着，亲口问问他到底为什么如此狠心。这几年的时光过去他几乎不再执着于去寻找父亲的想法了。
久之产生了一个感觉，如果父亲活着，总有一天会相见；如果他死了，那么他就去阴曹地府再向母亲和爷爷奶奶赎罪罢。
转眼到了一个晴朗的春日里，午膳后陆朝元过来，说是要带翎微出去踏青，自然也叫上了烟雨和久之，于是四人一同去划船游湖。
乘着马车出了城，一路上绿草如茵，春意盎然。迟日春山丽，春风花草香。烟雨兴奋的像个小孩子，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坐在唱着歌，久之在一旁也笑，替她拍着手。
翎微今日穿得清凉，一件漂亮的湖绿长裙，绣着蝴蝶吉祥团花，带着嵌了珍珠的莲花式样银簪，温婉可人。陆朝元今日也穿着样式简单的长衫，拿着竹扇，表情松弛的靠着软垫闭目养神。
很快几个人到了湖边，下人们早已经在凉亭备好了酒菜点心，几个人坐下来，说了一会儿闲话，陆朝元问了久之功课，久之恭敬地一一回答，陆朝元满意的点了头。
翎微打趣他像个老先生一样，就知道问人功课，罚他喝酒。
他很温和地听翎微的话，连饮下三杯酒，白皙的面颊浮现了一丝红晕。
于是四个人又去坐船，老船夫撑起了船，四个人都上去坐定。船缓缓地湖面行进，老船夫掌船技术极好，天气也好，无风无浪，船行得平稳。久之在船尾躺下，尽情享受春日的暖阳铺洒在脸上。烟雨在旁边削了水果，陆朝元和翎微凑在一起悄悄地说起了话。
久之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也不知道两人在讲什么，索性放弃，专心致志晒起了太阳。这春日太舒适，让人的心不由自主松弛。午后人也慵懒，就想着暖暖的将冬日的寒意统统蒸发。
久之放空自己的思想，渐渐地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船已经回到了岸边。陆朝元赏了老船夫三倍的价钱，老船夫千恩万谢的接着了。
四人都下了船，这时候天色渐渐的暗了下去，已是黄昏时分。翎微建议去吃饭，四人都同意。
于是马车拉着四个人进了城，来到城里最大的酒楼。
小二看见陆朝元，忙不迭地殷勤招呼，鞠躬时头都要磕到地上了。
一行人跟着小二上了二楼一个包间，坐定后，陆朝元点了些菜，翎微又随口加了两个，小二就下去了。
翎微加的菜有鱼，久之知道那是点给他的，心里一阵暖。翎微也喜欢鱼，只是她不吃嫌麻烦，还老笑话久之精细人，总是喜欢吃些精巧的麻烦东西。
不过今日陆朝元在，她非常收敛，完全不碰喜欢的大肘子，小模小样地捡着青菜吃。久之看她的样子觉得怪可爱的，心里偷偷地笑。
这时候有人来通报，原来是陆朝元的友人也在这里吃饭，请他过去叙旧。
陆朝元走后，翎微立刻暴露本性，捡着肉片使劲儿吃。陆朝元把鱼最好最嫩的地方夹出来，细细地挑去上面的刺，然后放在小碟子里不着痕迹地推给翎微。
翎微不客气地拿过就吃，烟雨笑了笑：“久之还是偏心，怎么没有烟雨姐姐的呢？”
久之赶忙又夹起一块递给烟雨，歉意地笑了笑。
翎微挑了挑眉：“哟，烟雨姐姐这是吃飞醋了。久之可得一碗水端平，多顾着这位小姐姐一点儿。”烟雨哈哈大笑，连连称是。
三人吃的差不多陆朝元回来了，说是听着别人说，今晚儿有灯会，就在不远的地方，问他们要不要去。
三人都极少去这种场合玩，纷纷同意。结了账，四个人便一同乘着马车过去了。
陆朝元今日兴致很高，许是今日玩得尽兴，精神放松。
马车停在离灯会不远的地方，四个人下了车就往那边走。
灯会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热闹非凡。久之怕走散，正要去牵翎微的衣袂，却发现那下面掩藏着陆朝元与翎微两人相牵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宽大的手牵着一只柔弱无骨指节细嫩的手，那场景让久之觉得眼眶刺痛。
他不愿多看，转头望向旁边，却看到烟雨也在盯着那两只相牵的手。
感觉到目光，烟雨回过头来对久之微笑着摇了摇头。久之觉得自己被看破了心事，不好意思地低头。
烟雨一下子上来挽住久之的手臂，四人就一前一后走着。
灯会太热闹了，小摊儿一个挨着一个，卖首饰、卖胭脂、卖灯，各式各样的都围着不少人。人们到处围拢起来谈天说地，小孩们追逐打闹，欢笑声满处皆是。
路的两旁摆着造型各异的大型花灯，如同被东风吹开的千万颗花树，点缀着空中坠落的点点星辰，美不胜收。装饰华丽的马车在街上来来往往，悦耳的丝竹之声从远处飘荡而来，带着醉人的香气，使人霎时间沉浸其中。
四人停在一处卖灯的小摊子前，摊主是一位朴实的中年男子，他笑眯眯地帮着选灯。
烟雨挑了个兔子形状的花灯，翎微挑了个燕子形状的，久之则选了个莲花形状的，陆朝元随手选了个普通的红灯笼，然后付了钱，大家都拎着手里的花灯往前走。
路过一处卖首饰的小摊子，久之一直想着买样东西送给翎微，于是跟三人谎称东西掉了回去找。陆朝元说去前面那个大花灯下等他，烟雨帮久之拿着花灯，就继续走了。
久之转身回到小摊子前，费力的往前挤。
旁边的绿衣女孩不乐意了，转头想斥责一番，看见是一个眉眼精致如画的翩翩少年，顿时也说不出什么了，脸红着转回去了。
久之倒是没注意女孩羞怯的模样，他一心放在这些漂亮的首饰上。他思来想去，选了一只刻着繁复花纹的银镯。他付过钱，又在隔壁摊选了一只盛在青花瓷盒里的胭脂打算送给烟雨。
选好了东西，他赶紧往前走着寻找翎微的身影，却没注意绿衣女孩在身后悄悄尾随。
久之看来看去，在远处的大花灯下，看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
烟雨手里拎着两个花灯笑得正欢，陆朝元手揽着翎微的肩膀，翎微也仰着头朝他笑。
久之注视着她，她的面容被温暖的黄色灯光照亮，连带着那面上的笑都变得极尽温柔。她的眼中闪烁着星辰般的亮光，她望着陆朝元——用那种熟悉的眼神。久之想起那是她望着很多物件会流露出的眼神，那种饱含彻骨的悲伤，饱含深切的爱意，饱含不能言说的痛苦的那种眼神，那眼神如同火焰一样，灼伤了久之。
就在这时头顶上传来一声巨响。
久之茫茫然地抬起头，一朵巨大的烟花啪一声，炸了开去。
彩色的光纷纷陨落，四周传来了人们的惊呼声，站在其中的久之没发觉眼角悄悄滑落的一滴泪水。
他只是觉得那炸裂的，
似乎，
就是自己的心。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繁光远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