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捶骨沥髓 ...
-
那日直到宾客全部散场，陆久之始终站在原地未曾移动分毫。
他始终站着，看着翎微弹完一曲妙音空灵起身屈膝致谢，看着她坐定又弹了另一曲高山水阔，看着满座宾客陶醉其中高声喝彩，看着在场所有男子的目光皆注视于翎微一人，而翎微的目光却始终只追随视着台下的公子。
久之的胸腔涌起奇妙的刺痛感。
他看着她站起身，走下台阶，红裙拖着长长的纱尾，表情轻柔，脸颊绯红，缓步走到陆朝元身边坐下。那位公子表情少许柔和，为她整理着发髻，然后递与她一杯酒。
久之看着他们交谈，看着她轻轻倚在他怀里，看着他们起身离开。
她一定喜欢他的，久之想。
十岁的他并不懂得人间情爱，并不懂得为这爱人们可以付出什么，但是他看得出重要。小孩子最懂宝贵，渴望一件物品，渴望一个人的时候，就算怎样掩饰，想要将那物件、那人抓在手中含在嘴里揉碎在胸口的心情，都能在眼神中倾泻无疑。
翎微很好的表演着，她望向陆朝元时，唇角带着逢场作戏的微笑，而神情中带着克制，带着谨慎，也带着任谁不忍辜负的深情。
久之懂得公子的心一定是她此生最渴望拥有的东西。
他细细思考，直到欢歌散尽，直到夜深人静，直到月上枝头，朦胧的光线洒落。直到烟雨不知道从何处匆匆跑来，她牵过久之的手将他带回屋子。
久之整个人显得失魂落魄，他一句话也不说。
烟雨问他怎么了，他也垂着头不说话。
烟雨也不再问，点起灯，给他打了水，铺好床就出去了。
久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就这么枯坐在桌前发呆。
他不知道翎微在不在隔壁，但是非常安静，没有传来任何说话声和其他响动。
等久之回过神来，感觉自己腿都坐麻了。
他晃悠着站起来，走过去洗脸。他将脸埋进水里半晌，猛一抬头，不小心打翻了水盆，水哗啦一下泼出来，盆也掉在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他吓了一跳，赶紧捡起盆放好，发现自己衣服全湿了，又去换衣裳。结果刚脱去衣衫，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他从隔间看出去，居然是翎微。
她还穿着那身华服，发髻的吊饰叮当作响。
她一闪身走进来，手里还端着木盘子。翎微将盘子放在桌子上，然后看着床上，发现居然没有久之的身影，又转头看到他裸着半身站在隔间门口，两个人都愣了半晌，久之先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地抓起衣服蒙在身上。翎微哈哈大笑，然后背过身去坐下。
久之赶紧穿戴好，然后走到她身边，这时才发现她竟然在吃着一个油乎乎的大肘子，啃得不亦乐乎。
他有点无语的看着她，伸手帮她把衣袖拉到手肘上面，然后拨开她脸颊上的碎发。她嘴里嚼着模糊地说：“饿死我了，哎小猴子，帮我拿个馒头过来。”
他乖乖地拿过馒头，然后掰成小块放在小盘子里，然后盛了粥放在跟前，看她吃的嘴角流油，取来帕子帮她擦拭。她乐呵的吃的像个小孩子，久之看得眼馋起来，伸手从翎微那里抢过一块也开始吃起来。
翎微怕油滴落到衣裙上，在桌布上就擦起了手，久之有样学样，边吃边讲着逗乐的笑话。
吃了一阵，两人都撑得直不起腰，翎微这才随意的收拾了一番，久之去打了水，两人洗了手。
翎微洗干净了手，满足地叹着气，脱了鞋子就跳上床，将头发上的饰品一一取下，摆放整齐。
久之帮她拿来梳子，她没有伸手接，倒是背对着久之坐好。
久之于是站着替翎微梳起了头发。她的长发黑亮，发丝纤细，摸在手里凉凉滑滑的，如上乘的锦缎般优美的触感。
久之小心翼翼地帮她梳理着，看她又去拿掉手指上的戒指，叮当作响的金手环，莹润透亮的翡翠耳坠。
她一件件的拿掉这些珠光宝气，久之恍然觉得她仿佛是剥离什么外壳般，显出了一个真实的自己。
她红色的长裙下摆散开来，铺满整张床，将房间映衬的像是一个梦一样美丽的洞房花烛夜。
她突然侧身倒卧在床，久之以为她累了，看她光着脚，便替她拉上被子，走过去吹灭了灯盏。
这时候只有莹白如雪的月光潺潺地滑过窗棂流泻一地。
翎微安静地躺着，久之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在地上坐下来，静静地听她均匀而微弱不可闻的呼吸声。
他觉得心里安定，仿佛不久前心里的闷堵一散而空。他觉得空气里饭菜的味道渐渐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翎微身上那股冷冽的、带着丝丝甘甜、又带着点点清苦的气息，他感觉这气味今夜竟格外浓烈。
就这么过了不知道多久，翎微埋在枕头里发出了闷闷地说话声,她叫他小猴子：“小猴子，你睡着了吗？”
“没。”他答。
“你今天不快乐。对吗。”没有疑问语气。
“没。”他又说。
他感觉到黑暗中有一只手伸过来，按在他的头发上，手指拨弄他的头发。
他默不作声的任她摆弄，她的衣袂拂过脸颊，带来一阵清凉的风。
她窸窸窣窣坐起来，然后下床也坐在地上，她将头轻轻靠在久之身边，然后说：“我今天也不快乐。也许你要问我为何不快乐，也许你并不想知道。只是我真的不快乐。我坐在他身边，他却离我非常非常远，远到根本触碰不到，远到仿佛只是一个模糊的幻影。我感觉到一切都不真实，我坐在那里弹琴，琴音却不是从我的指尖中发出；我与他人交谈，声音不是来自我心，待我回过神来，场面话便自己溜了出来。我不想做，但是有些事并不能由得自己。不，也许最初是由得自己的，但到后来，我竟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些什么。”
他有点不懂她的话，但并没有开口，任由她说下去。
他闻着她身上今日格外浓烈的香气，模糊的感觉到自己触摸到了某个真相的外衣。
只是她并没有再说下去，站起身来推门出去了。
她脸色在月光下显得苍白，久之听到隔壁的门被推开，知道她回屋去了。他没有点上灯，而是翻身躺在床上。
突然脊背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用手一摸发现翎微摘下来的首饰全忘了带走。
久之在黑暗中看不清它们的模样，凭着记忆在手指间细细摩挲。金属冰凉的触感从指间传来，他觉得它们沉重。
他静静的合上眼，将一枚金环握在手中，慢慢地睡了过去。
早晨又开始下雨，烟雨很早就过来，一推们看见满桌狼藉气得直跳脚。
她一边唠叨着翎微，一边去推窗户，带着湿气的新鲜空气便涌入房间。然后收拾起了桌子，把碗落成整齐的一叠端了出去。
久之也起来，穿戴整齐洗了脸，就打算把首饰送回给翎微。
当他正推开门，听到隔壁门开了，居然走出来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子，他边整理衣领边下楼去了。边上的小厮递过去一块冒着热气的帕子，他接过来擦擦脸，顺手丢到一边去了。
他一时间愣在原地，然后看着翎微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披着件梅花纹纱袍，素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望向远走去的男子，眼神带着些许的冷酷。
久之从没见过这样的翎微，他有点害怕的瑟缩一下脖子，手里的发簪却掉了一个，碰在地上发出声响。
翎微回头看到门缝里的久之，朝他笑了一下，恢复了温柔的神色。
他推开门出去，把手里的一大捧首饰递给她。
她没伸手，而是转身推开自己的房门示意他进去。
他走进去，然后直接走到小隔间，将东西都放在梳妆台上。
他回头找翎微，翎微却已经出去了。
他站在原地，鼻腔里充斥那股熟悉的清冽香气，想起昨晚翎微那一些没头没尾的话，又忽然想起这个男子是昨天同陆朝元坐在一起的，又是一同离开的“贵客”。
这时的他感觉才自己真实的触及到了那个猝不及防的真相。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站在原地捧着脸哭了。
他头一次觉得委屈，替翎微委屈，也替自己委屈。
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弥漫了整个胸腔，他太小，并不太确实知道发生了什么，幼小的心觉得只翎微好可怜，好痛苦。
明明是夏日的天气，他却觉得寒意刺骨，冷的要打哆嗦。
哭了不知道多久，听到脚步声，久之赶忙用袖子使劲儿擦脸。
来的人是翎微，她进来看着他站在那儿哭，楞了一下，便过来笑着蹲下身看他。
他满腹委屈，用手环住她脖颈又哭了。
她什么也没问，就这么抚着他后背。
翎微的长发湿湿的披在身后，整个人散发着温暖的皂角清香。良久她站起身，牵住久之的手走下楼去。
浴室里备着大木桶，冒着热气。翎微将久之交给他认识的那个骑马人，便转身出去了。那人帮久之洗了澡，白白净净的还给翎微。
翎微等在久之的房间的时候在窗边读书，下雨天天色昏暗，翎微的脸和瘦弱的肩膀隐没在阴影里，无端让人觉得孤苦。
翎微让他道谢，他才知晓他叫长安。他规规矩矩的谢过这位哥哥。长安长相普通，看向翎微的脸会微红。
长安刚出去，烟雨就过来了，端着盛菜的大盘子，久之便赶忙过去帮忙。
翎微也过来，伸手就去抓盘子里的肉。烟雨作势要咬她，两个个人嘻嘻哈哈的笑闹着。
久之也笑了，心里默默祈祷，他希望陆朝元永远也不要再出现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捶骨沥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