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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久而久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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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相遇的场景。
滂沱的大雨中,一把红伞,将视线染得鲜红。
她倚着马车的舆前坐着,身体前倾为他撑着伞。
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云头锦履,上面用发亮的银色丝线绣着精致的花纹,洁白而纤细的脚踝裸露着,被红裙映衬的更加洁白。身着一件裁剪非常特别的红裙,并无其他多余的点缀,仅仅是大片的红色锦缎,外套着一件轻纱,将整件裙子衬得朦胧。白皙的脖颈轻轻向前屈着,弧度绝美,像一只孤傲的白天鹅。
她唇角也微微上翘,噙着笑意看着他,与此不同的,却用一种饱含着深意的、似乎是痛苦又似乎思绪并不存在于这一刻的眼神透过他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雨下的愈发大了,天地间蒸腾起一片大雾。
他们隔着伞和这片雨雾对望着,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全身血液流动的声音,当下握紧拳头,不自觉地将手里的馒头捏得乱七八糟。
“起来吧。”她说。
他依然愣着神。
旁边的侍卫见状,急忙拖住他拽起来。他觉得自己脚软的站不住,刚才剧烈的奔跑使得肺生疼,脚上的伤口不知道该恶化成什么样子了,草鞋也跑丢了一只,全身污泥,衣着破烂,他突然觉得有些羞怯而自卑,不由得低下头去。
然而她依然笑着,看着他的神色笑意更浓了一些,她转过头去对着马车内说:“公子,”她顿了顿,“我要带他回去。”
马车的门帘被掀开,一位衣着光鲜的公子探出头来。
他一眼就看出眼前的公子绝非等闲,他器宇轩昂,剑眉斜斜飞起直插云鬓。眉头有着淡淡的痕迹,也许是经常皱眉所致。眼神笔直而果断,衣着是他用语言所无法形容的华贵。那公子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扭头对她说:“随你。你快进去吧,免得着了凉,”他朝前望了望,又说:“快到京城了。你先回去,我停在城门口办点事。”然后握了握她的手。
她沉默着笑了笑,点了点头。一旁的侍卫马上搬来了杌凳,并在两辆车之间铺上草席,免得弄脏公子华贵的袍子。公子踩着杌凳下了车,又登上了另一辆马车,马车跑了起来远去了。
一行骑马的人也离开了,只留下了之前领头的那个。那年轻人托着他让他上了车,马车里立马出来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小丫头接住了他,将他小心的搀进马车。又吩咐那侍卫,把半袋子食物和一把油纸伞递给刚才被丢在一边的瘦老头。
瘦老头跑了半晌,本就累得够呛,刚冲撞了贵人的马车,又被提起来丢在路旁,正半累半惊吓得卧在那里动弹不得,谁想到不曾受到责罚,竟又受到这样的恩惠,当下跪在路边哭着磕起了头,连带他都看得心隐隐作痛,忘记了刚才的仇恨。
她本来还凝视着公子远去的方向,见状没说什么,摆了摆手,回头钻回马车去了。马车缓慢起步,继续前进了起来。
他有些局促的捏着衣角,感觉到自己衣服的泥水正在点点滴落。
马车很大,里面铺着华贵的毯子,车窗装饰着珠帘,车内有着淡淡的熏香味,闻起来清凉舒适。她随意的从侧壁上取下一个纯白色披风,盖在他身上,然后跪坐在他身旁,用手帕擦拭着他的脸。他沉默地扬起脸闭着眼任她摆弄,直到她轻笑:“你为何一脸的视死如归?”这才窘迫的睁开眼。
额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擦破了,胳膊上也满是血污。她看着他掉落了一颗门牙的嘴乐得笑了,他这时候才感觉到她纯真的一面。抱着药箱的小丫头这时候也跪坐下来,一看也乐得笑了出来。
“姑娘,您就别笑他了,幸好他还小,这牙还是能长出来的,”
小丫头边说边从药箱里拿出白布、白瓷瓶的药等放在一旁。
“烟雨,你自己都在笑,还说我。”她不满意的撇撇嘴,但眼神中笑意依然不散,边用帕子沾着水擦拭他的脸,“还好能长出来,不然这么个清秀的小脸儿就毁了。”
被唤作烟雨的小丫头哈哈笑着,轻轻托起他光着的那只脚,笑容顿时凝固了。那脚上已经惨不忍睹了,血泡叠着血泡,有的破了,有的鼓囊着,沾染着泥泞,混合着血水。
烟雨又去看另一只脚,那只脚上的草鞋已经无法轻易的脱下来了,化了脓的皮肤紧紧的站着草鞋,草鞋中磨起的棱角又扎进了皮肉。他疼得吸了口气,烟雨的眼睛这时已经含着泪了。
她站起来,用手握着他消瘦的不成样的脚腕,仔细的查看。他有些害羞,想把脚抽回来,她手上却微微加重了力气。她吩咐烟雨去倒水,然后从桌子上拿过一个白瓷瓶,然后笑吟吟看着他,说:“你叫什么名字?”然后把白瓷瓶里的液体倒在他的脚上。
后来他老觉得他的名字读起来有着细微的痛感。
那天她倒的大概是酒吧,他一瞬间感觉到了巨大的疼痛,从脚的伤口上传来,然后顺着四肢钻进心脏,钻进脑袋。烟雨趁着劲儿帮他脱下草鞋,给另一只脚也泼洒了少许酒。
那酒应该很贵吧,他这时居然还晕乎着想这事儿。她又问:“我叫翎微。你叫什么名字?”然后用干净的帕子擦拭他额上的伤口,细细的撒起了药粉。
“小猴。”他看着她。
“小猴?”她又乐了,眼睛弯成月牙,“小猴,你没有别的名字?”
烟雨也在一旁打趣,“这名字好,听着就活泼。姑娘,你读书多,给他起个庄重些的名字吧。万一日后去赶考,当个官儿,总不能让人叫他猴儿大人吧。”
她边笑边看着他,“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他也笑了。小猴大人听着着实滑稽。他有很久都没有笑过了,感觉脸部肌肉有些抽搐,费了好大劲才扯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
他点点头,看着她从桌上盒子里取出一把镶着宝石的梳子,缓慢的梳着他的乱发,边用帕子擦拭,将它们缓缓拢在一起,拢了个发髻挽起来,然后说,“那,你就叫久之吧。”
后来很多人都称赞过他的名字。久之,久而久之,是过了很久很久的意思。是啊,过了很久很久,他们一起,他和她。也许从第一次相遇时,他就明白了,自己的一生,很长很久的一生,都要用来做梦了。
做一个有她亦或者是最后失去她的,那一场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