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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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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她与萧索常常蹲在屋院墙角处,故意丢下一点食物引来蚂蚁。
起初只有一两只,看它们搬运比自己的蚁身大了几倍的粮食,走得摇摇晃晃像杂耍逗趣般,他们就在一旁笑,但渐渐地蚂蚁越来越多,一排一排地走成一道黑线而来。
那食物便瞬间被淹没在这些黑影之中,蚂蚁的劣势瞬间扭转。
当时只是觉得有趣,可现在,当蚂蚁换成狼群,她才亲身体会到,这有多可怕。
一只蚂蚁搬不动食物,一只狼啃不动粗壮的树干,但群蚁能轻易地覆盖了食物,
群狼就能破石倒树。
梨溶终于知道那头狼盯着她时,眼中的算计是什么了。
这群绿眼野兽就在她眼前,疯狂地啃食着底部的树干。
此起彼伏的“滋滋声”,比常人砍树锯木不知还响多少倍,每响一声梨溶心里便更一凉。
碎屑纷飞中,她似乎已经预见到再过一会儿树干倒塌的结果。
梨溶抖着手,抓着还在燃烧的枯枝。
这是她唯一的希望,有用吗?能赶走这全部的狼吗?如果不行还能怎么办?
那可怖的滋滋声缭绕在她耳边,就像死神一步步靠近一样,每一个脚步声都让人心惊胆战。
没有其他办法了!
孤注一掷,闭眼睁开,然后坚定地看准底下最多狼聚集的地方,用力狠狠地把燃烧的枯枝扔下去。
“嗷呜!”嚎叫声里,那堆狼四散逃开,好几匹身上冒火星的野狼在地上痛苦地打滚。
她心里一喜,中了,这下他们会离开了吧?
梨溶期待地低下头,想去看底下的狼群是不是都逃散开,就是这一瞬间,刚刚才有一丝松懈的心刹那便又被抓紧!
那头一直眼露算计的狼,仍然在冷冷地盯着她,它脚边就是在痛苦打滚的同伴,但是它没有丝毫挪动的意思。
这头狼无视其他,只盯着她,盯着她。
那几匹被烧着的狼终于滚灭了身上的火,零落的几声低叫后就往反方向窜离。
“嗷!”一声仰天长嚎,那匹始终盯着她的狼的嚎叫声回荡山林。
她全身细小的汗毛都不禁立起。
几匹窜走的狼停下脚,顿了顿后往回跑,最终又聚集在一团。
而站在最前的,就是那匹让她心惊的狼。
奚阳似乎提过,如果是群狼,那其中一定有一匹带领着狼群的头狼,这匹头狼无论说什么,其他的狼都会听他的。
因为能成为所有狼首领的头狼,就必定是与其他狼撕咬拼命过,而且最后赢了的那只。
当其他狼怕了头狼,才会服从于它。
梨溶心里的恐惧感,愈发压迫紧逼而来。
“嗷!嗷!”那头狼继续两声嚎叫,跟着方才已经出现逃散倾向的狼群,又重新集中在树底下。
紧接着那催命符一般的“滋滋声”又是反复响起,它们再次开始啃食树底!
梨溶从脚跟到指尖都是寒凉的,急切地掏出火折子,第二次想点燃枯枝。
她抖着唇吹那火折,星点的火星刚冒出,她忙伸手去扯另一串枯黄的枝叶。
“吱吱。”底下的树一个晃动,梨溶本就绷紧的神经线更被一惊一吓,下意识地张开两手抱紧树干。
“啊!”。
她张开手的瞬间,那串枯枝和火折都轻飘飘地落下,冒出的点子火星也在掉落的中途,随风而灭。
梨溶的心就像那火苗,一下子也沉没入黑暗。
······
火折子没了,她也不是能在树间随意穿梭跳跃的灵猴飞狐,下去是死,不下也是死。
难道真的走投无路,只能眼看着下面那群绿眼獠牙的野兽把树啃断,然后把自己撕碎生咽了么?
萧索······萧索·······
梨溶咬紧下唇,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开始细微的哽咽。
她真的好怕·······
树干已经摇晃地更加厉害,连续不断的“吱吱”声象征着这棵大树撑不了多久,那群狼越啃越疯狂,木屑四溅,树皮脱落,本是两人合抱的大树如今却摇摇欲坠。
她抱着树丫的手越抓越紧,越抓越紧,手心越刺痛,她濒死的恐惧就越加剧,突然“咔嚓”一声脆响!
梨溶头皮一炸,脑袋里只剩两个字,完了。
上一次她有这种濒死的强烈恐惧,是在什么时候?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了。
是了,就是第一次遇见萧索那时。
在那个破庙里,在那座倒塌的观音像前。
人人都说,现今的赵定帝是难得的明君,与其皇爷爷赵仁帝,同被世人称赞至今。
然而这仁定盛世之间,却夹杂了一段黑暗,那就是赵新帝的统治时期。
十多年前,赵氏仁帝驾崩,传位于独子,然而赵新帝继位后,贪图享乐,不理朝政,短短几年致使奸佞乱朝,京都混乱,民心四散。
赵仁帝打下的大好基业,便如白蚁腐蚀一样,一寸寸被掏空。
雪上加霜的是,京都开始出现瘟疫,短短时间内,染病者无数,尸横街头。
那座曾经夜灯亮如昼,锦花胜烟火的京都被彻底击垮摧毁。
大厦倾塌。
那场灾难距今正好八年。
当时萧索刚过八岁的生辰,被家中唯一没染病的姨母抱着挤在城门口。
大批大批或染病而面色青白,或没染病而惊慌失措的百姓堵在京都的城门前。
拍门哭喊,打骂守城的士兵,如地动中仓皇逃难求生,四处流窜的鼠蚁。
似乎挤出了那道门,就得到重生。
一开始那道如同隔绝生死的城门坚不可摧,似是永远都无法开启。
守城的士兵被一道道轻言处死的命令逼着,日夜不断拦在城门前,只为替京都里的高官贵族争取时间,逃离那座死灰般的都城。
但渐渐地,染病的百姓越来越多,甚至占了整座都城的七八成。
无数站在生死边缘的百姓已然无所畏惧,他们想要活下去,因此即便对着守城士兵的刀枪也疯了般往前冲。
那道千斤重的城门最终还是被开启了。
疫民四处逃窜,疫病四处扩张。
走得动的人想离乡,远赴西川或北沙等地,可不是死在路上,就是被那边害怕也沾上瘟疫的当地人驱逐。
几乎人人都认为,中土的灭顶之灾降临了。
萧索就是在那段可怕的时间里,遇到了梨溶。
弱弱小小的一个小女孩,仅仅六岁,苍白的肤色下几乎可以清晰地看见细小的青筋。
可就是这么一个在当时,如蚂蚁一样脆弱,随时会被捏死的小家伙,却居然能跟着逃难的人群冲出京都的城门,走了足足一天一夜。
坐在荒山的破庙休息时,他与姨母靠着早已脱漆的木柱子。
而她就缩着身子,躲在倒塌蒙尘的观音像后,靠着观音像微弱地呼吸。
明明累到极点,似乎下一秒就会晕厥过去,但那双清明如水的眼却依旧强撑着,眼皮一张一合。
每张开一次,他都能看清她眼里露出的神情,那是无助,又强烈想活下去的欲望。
就是这双眸,像利箭般直直钻入他心里。
看着她,就像看着他自己。
他们都一样。
当发现旁边长时间饥渴交迫的难民,盯着独身无助的小女孩,像盯着块肉食一样流口水,最后疯狂毕露,扑上去咬住梨溶的手臂时。
听着梨溶幼猫般的哭叫声,他胸膛里那股自家变后抑制不住的悲愤,交织膨胀,瞬时如洪水般迸发倾泻。
那是萧索第一次杀人,那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手头上什么利器也没有,仅仅用的是脚边一根废弃的木棍。
看准那人转身的时机,毫不犹豫地打向他的后脑,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击打,用尽全身力气。
不知道打了多久,不知道打了多少次。
只知道当时眼前浮现的尽是母亲病得神志不清,姐姐咳得肺腑疼痛,却仍厉声呵斥赶他走的情景······
尸横遍野,命比草贱。
一幕幕笼罩着他,围着他不停打转。
当回过神时,才发现姨母泪流满面地抱住红了眼的他。
那具满头鲜血的尸体倒在地上,手指还在轻微地抽动。
而接下来,其余的难民竟然三三两两地扑向那被他打死的尸体,分尸而食!
姨母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所见。
一边喃喃着“疯了,都疯了”,一边爆发出不知哪来的力气,抱起他们两个孩子转身狂奔,逃离身后的地狱。
那段日子,姨母、萧索、梨溶,一个妇孺和两个孩子,就那样四处流浪。
他们不知道送进口的是什么,似乎是树皮草根?又或是泥土树叶?记不清了。
只要能让他们活下来的,都无所谓了。
就这么苟延残喘,为一线生机千方百计,不惜一切地过了足足三个月。
直到,流浪到南溪镇。
直到,萧索与乞丐争夺一个脏了的馒头。
当把那个比他高了半个身子的乞丐压在地上,萧索气喘吁吁地抬头之际。
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子正面色冷硬地看着他。
他一怔愣,立马就被那乞丐反扑压倒,面上反挨了两拳,吐出一颗染血的牙齿。
萧索握紧那个馒头,就像握紧了还在破屋里等待的姨母和梨溶的命。
不管身上挨了多少拳头也绝不松手。
直至瞄准那乞丐以为自己已经无力还手,放松的时机,纵身扑冲,一把掐住脖子,乞丐先时还有力挣扎,可慢慢地气息就弱下去了。
男子一直在旁看着,神情冷冷一派事不关己,等到此刻才出手。
萧索还没反应过来,已然被男子如小鸡般一把抓起吊在半空。
乞丐半挺起身子拼命喘气,摸着脖子像看恶鬼一般看着两人,惊恐地后退了几步,转身便跑得无影无踪。
萧索在半空中挣扎了几下,甚至咬了那男子一口,发现都无济于事后,便停了一切动作。
再之后······他被男子带回了家。
南溪镇萧师傅多了一个关门弟子。
而姨母和梨溶被带到了任飘凤的家里,在萧师傅老僧入定地听了任飘凤两个时辰不带重复的骂声。
她们终于得到了一处安身之所。
后来听说,那个昏懦无能的赵新帝,病死在逃离京都的途中。
女神医戚慈找到瘟疫的源头,研制出治疫病的方子。
赵新帝的长子,得到妻族岭东霍家军的支持。
整顿军队,重返京都,除奸佞,镇乱民,并立帝号“定”。
赵定帝称位后,一面将戚慈的药方公告天下,另一面命人四处赠衣施药。
这场灾难,在赵定帝称帝后的第二年,终于被基本压制住。
一切慢慢重归轨道,南溪镇亦是渐渐恢复往昔的平静。
只遗憾的是,萧索的姨母似乎在看到两个孩子有了安身处后,那口强撑的气力一下子就松懈了,缠绵了几月的病榻最后还是撒手人寰。
梨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萧索却是超乎年纪的沉稳。
他拒绝了任飘凤和萧师傅的帮忙,红着眼圈牵着梨溶的手,两个孩子四只手一把一把扒开泥土,亲手安葬了姨母。
萧索还在坟前特地种了野菊,那是从前母亲和姨母最爱种植的花。
每逢春秋燥火,家中总会缭绕野菊花茶的味道。
而如那种甘苦的滋味,只能成为永久的回忆。
姨母简陋的葬礼过后,萧索依旧留在萧师傅家中,与萧重、奚阳一同习武,而梨溶则帮着任飘凤做馄饨,摆摊子。
得空时,萧索便把出去做零工得来的钱,买些小东西去送给梨溶,又或者梨溶自以为能不叫任飘凤知道,偷偷跑到萧家去看萧索练武。
时不时地被任飘凤发现逮住时,便乖乖地听一场她对萧师傅的数落,等任飘凤说畅快了,那点子事儿也就揭过去了。
而下回,两个孩子依然头顶着头地凑在一起。
日子平淡,但安稳。
岁月流金,小男孩、小女孩也逐渐长成了少年与姑娘。
他们的人生中有了第二个家,有了新的家人,萧师傅、任飘凤、萧重、奚阳。
他们的生命因为南溪镇,又重新填充上了各色人物。
但再没有人,可以比拟他们之间那种情感。
那种共同走过生死,在灾难中互相支撑,又在平静中互相依偎成长的滋味,从幼小时便深种,深根发芽,长出的藤蔓就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捆住彼此。
萧索和梨溶,小小的心中,谁再也无法,舍弃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