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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风雨飘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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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噔,噔,噔。”
几步楼梯,萧索却走得像坠石一样沉重。
他克制着自己如常般把饭菜递给梨溶,然后嘱咐她关好门,早些休息,走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
盯着那把靠墙的墨色枪两秒,双眼一闭一睁,迅速定然。
提枪出门。
“阿索?去哪?”萧重进门,看着明显情绪不稳的少年。
萧索声音低沉,用着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迅速道:“师兄,我方才听到楼下一群人说话,极大可能是冲着师傅寻仇去的,他们个个吐息沉稳,健步无声,绝不是普通百姓。我想,这大概就是师傅这番急促赶咱们走的缘由了。”
萧重惊色掠过,反应过来,立即抄起重棍要夺门而出,脚步一刹,突然想起,“阿阳·······”
“我正要去找他,让阿阳带着阿溶和璧之先走,我们折回去。”
萧重点头,阿溶、璧之都是不会武功的,离远些反而安全。
两人经过梨溶的门前,进了奚阳的房间,他正吃着饭,晏圭立在窗前。
“阿阳。”萧重三两言语说了大概。
“诶?”奚阳含着饭,瞪着圆眼听得云里雾里,“哈?师傅有仇人而且就在客栈里?是故意赶我们走的?那你们怎么不早说!我们还走作甚,直接就在这把那几人抓了!”
“我们能自保,阿溶呢?璧之呢?连师傅任姨都忌惮的仇人,你以为会好对付吗!”萧重低声厉色。
“我和阿索本是打算把你们送远些,便速返南溪,却不想祸端已上门了······总之,你听好,保护好阿溶和璧之,不要打草惊蛇,明日天一亮就走!先照原定说好的路线去,路上绝对不要透露跟南溪镇有任何关联,我和阿索回南溪接师傅他们,之后便去寻你们!”
大师兄少有这般严厉,奚阳被呛得干咽下那口饭,边急咳边应道:“咳,好!”
萧索沉目看向一直不言不语,过分安静的晏圭,目光中探索意味分明。
晏圭,太平静了,霍维良,他的先生也在南溪,他却丝毫不紧张,就像事先已然知晓。
想起刚刚楼下那几个男子谈话中“已经找到霍先生身边那小子”。
应该就是他了。
萧索皱眉,疑虑重重,可他没有时间再去逐步探索,他和萧重需要立即赶回南溪。但是这样一来梨溶和奚阳就落在这,与晏圭一路。
他与霍维良究竟对有仇人寻来的事情知道几分?在这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
“阿索,走。”萧重转身要出门。
萧索却几步跨到晏圭面前,深邃的眼里几分峻色:“我们能信你么?”
晏圭微怔,轻叹颔首:“可以。”
萧索神色一闪,定定地盯着他。
“阿索!”萧重催促。
“记住,如果你伤了他们一分,我萧索上天入地,也必不放过。”沉声中几许威色,几许狠意。
萧索提着抢与萧重飞快地出了门,片刻后马蹄飞奔声渐远,逐步远离小小的客栈,消匿在黑夜里。
“璧之······你到底是什么人?”短短不到一刻,奚阳的神色由怔愕到惊诧,由惊诧到急切,最后看着两个兄弟掠门而去,只剩满脸复杂。
他并不蠢笨,相反心思敏捷,只是平时性直率,萧索最后对晏圭说的那句话,奚阳听见了,并且疑窦已生。
晏圭无言,默了默,实说道:“璧之只是个平常人,对你们绝无恶意。”
奚阳认真地看了他几眼,两人无声静立。
过了片刻,奚阳收回目光,垂头坐回凳子,把他的穿云弓取出,抱在怀里,另一手摩挲着箭支,不发一语。
晏圭复又站在窗前,背手,对着漆黑的窗外,闭目静听。
马蹄声再次远离,看来那群人已经开始往南溪奔去。萧重与萧索在他们前边,但相差也不过两刻钟,即便早一步先赶回南溪,将萧师傅三人带出,可出镇时也必然撞上那些人。
更何况,萧师傅和任飘凤,若他们不愿走,又岂是谁能轻易勉强的。
晏圭缓缓睁眼,目光平静无澜。
先生,您到底是何打算?难道,真要陪着一起,死在南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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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高如霍维良,自然不会坐等这种结果。
他来到南溪,就是为了让萧师傅与任飘凤安全离开,而绝非来看着他们死的。
自知劝不动萧师傅自愿离开后,他便一直按捺不动,为的就是此刻。
“饯别酒?”任飘凤闻了闻,“不错啊,几时藏私的。”
霍维良笑笑,白发随风:“劝不得你们走,唯有与君一杯,期来世再为友。”
任飘凤干脆利落,也不废话,仰头一口干净,放下碗抹嘴:“行了,估计也差不多,那群人该来了,你趁早走吧。这摊子事儿别再插手了,活多两年,不然来年清明,连个给我们送酒的都没有!”
“你们有干女儿,有徒弟,还愁没人惦记?”
任飘凤肃容,“要的就是不惦记,当没我们这两人更好!你可别多事端,害了我家溶儿。”
霍维良摇摇头:“这几个孩子,都是重情义的,岂会不追查到底。”
“若是那样,为了我们不至于死不瞑目,夜半来找你说话,你就多费点心呗。”
霍维良边再倒酒,边道:“交友不慎呐,生时死后均不安分。”
任飘凤得意地扬眉:“否则你这朋友还有什么用?”仰头又是一碗。
霍维良寻常般看向萧师傅:“怎的不喝?”
萧师傅面色如常:“怕醉了。”
霍维良笑道:“以你的酒量,岂会几碗就倒了?”
萧师傅端起酒碗,递了一碗过去:“既如此,那就一起干了。”
霍维良面不改色,“我的酒量你知道的,既是待会儿要逃命,可不能在此刻便醉了。”
默然片刻,一声长叹。
萧师傅放下酒碗,叹声:“维良,何必呢?”
霍维良神色浮动复杂,最终掠过一缕悲恸,同样轻叹,声音沉重无力:“你何时知我下了药的?”
这话刚落,那头任飘凤“咚”一下就倒趴在桌上,手上还拿着酒碗。
萧师傅将她手里的酒碗抽出,收手时顿了顿,仍是为她把垂下的发丝捋好。然后坐定,看向霍维良,双目平淡却炯炯有神,一如往昔驰骋北沙时的锐利。
“其一,你霍维良绝非轻言放弃之人,既为我等平安而来,又岂会轻易眼看我们等死,这些日子你假作听之任之,放弃再说服我们离开,只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然后先行后闻,直接把我们带出南溪吧。”
霍维良平视他,这是久别重逢后第一次这般仔细打量这个故人,方发觉,他虽脱离北沙战场许久,看似被安居一隅的南溪磨平了杀气,可那股锋芒其实并未减弱半分,而只是通通藏起。
“其二,依你的性子,若当真要与我们作最终的离别,岂会连一碗饯别酒都不喝,以‘逃命’之说拒饮?旁人许是真的惜命,可你,从来都不是将性命看得最重。”
霍维良心下又是一轻叹,果真,这世上知己最深之人,并非至亲,而是眼前此人。
“其三,”萧师傅目色微软,回忆久远道:“萧家全军覆没之时,我与飘凤深陷北沙大漠中,你抛弃唾手可得的高官厚禄,不惜性命千里寻来,见到我们的第一眼便脱水力竭,摔在沙土上。那一幕,我一直记得。”
霍维良双目微湿,垂眼掩饰,“始终是霍家对不住你们。”
萧师傅缓了缓,避过不谈,看了看安静睡着的任飘凤:“既然你费心准备了,也莫做无用功,就把她带走吧。按着你原定计划去,虽不知你本打算把我们迷倒后带去何处,但以你行事之缜密,定然是个安全地,我也放心了。”
“我原定计划,是把你们二人都带走,一举离开中土避祸,而南溪这儿的屋子,一把火烧了,让那群人查无所踪。至于你那几个徒弟,我让璧之想法子留住他们在外,多转上几年,等过个两三年后即便再回南溪,物是人非,就此也断了联系,这般最安全妥当。”
萧师傅摇摇头:“烧了又如何,依那位的性子,不见尸首,怎能罢休。”
霍维良苦笑,“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无用,如今即使带走阿凤,安然离开了中土,但你死在这儿,这不是叫我下半辈子再无安心之日么?还有阿凤,只怕迷药药效一过,见不到你,她就明白了,以她的性子,到时哪里肯独活?”
萧师傅道:“她不愿独活,可我却也无法眼见她死。”
霍维良叹,“这就是你二人成了现在这模样的根由了,彼此都心系对方,可彼此都太过主见,因此你所思与她所想,总是不能相容,最后相斥。”
萧师傅默然。
霍维良望了望外头,天色浓黑,戌时了,离天亮还有约莫四个时辰。
回头看向那个沉默如山的男人,霍维良道:“时间不多了,按那群人的速度,估计明日便到。你······你再想想吧,我们细细筹谋,并非只有一条死路的,天宽海阔,为何偏偏一心求死?你再想想,可好?”话到尾处,霍维良已然多了几分乞求的口吻。
萧师傅微乎其微地一笑,冷硬的面容此刻平静无比,就像静立的春日雪山,“维良,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其实心中清楚,即便细细筹谋,但最终结果能如我们所愿的机率,只怕连一二分也没有。那位不是普通人,他行事一向隐忍狠绝、斩草除根,单看此次能对我穷追不舍,便知晓这近十年,他从未想过要放过我。”
霍维良低头,闭目掩住一切神色。
“十年,十年仍耿耿于怀,可想而知,就算二十年、三十年,那位亦不会放过。”萧师傅沉声道:“我死不足惜,可三个弟子、梨溶丫头,却是什么也不知晓的无辜者,绝不可变成斩草除根的那条根!所以一切纷争,若能以我的头颅止住,那便是万幸了。只要以后那几个孩子远远离开这,不要再提及南溪镇,那位就是追查,也无果了。”
“那阿凤呢?”霍维良睁眼,放任地把全身靠在椅背上,眼中朦胧:“当真以为你死了,她还能安乐活着?我还能苟且偷生?若真这般想,你不亦是在自欺欺人么萧越!”
“这不是偷生!”萧越严肃厉声:“维良,你不欠我!”
“怎能不欠······”霍维良声已哽咽,花白的发,灰败的神色,方四十来岁的人竟真如老者般,“十年,十年,自萧家全军埋在北沙里,我没有一夜睡得安稳,梦中不是兄弟们染血的脸,便是北沙扬起的千里风沙暴。还有你的兄长······”
“他口口声声地在梦里一直质问,为何要让他死得那般凄惨,堂堂镇守北沙一地的大将,竟不是马革裹尸血洒疆场,而是被活活饿死!”霍维良手背覆在双眼上,虽不见神情,但从沿着两颊留下的两行泪也可知,双目定是通红了。
萧越抿紧刀片般的唇,胡渣根根硬如刺,扎进心。
萧家军的覆没,是他心上一根扎得最深的刺,动一动,便心头滴血。
狠狠闭了闭双眼,睁眼一片果断绝然:“过往孰是孰非,现都莫提了。当下最要紧的,你赶紧带飘风走吧。”
霍维良压抑下悲恸的情绪,抹了把眼泪,声音渐渐平复,“我们走了,然后呢,你要如何?任凭他们杀了你回去复命?”
萧越冷声:“我不可能让仇人的手下来取我头颅,他们还不配。”
他要自尽。霍维良微颔首,是了,这才是他,这才是北沙枪神萧越的傲气。
萧越远目,望向漆黑一片的天边:“我不会让他们全身而退,有机会去找你们麻烦的。来十个,我便杀九个,来二十个,我便杀十九个,只要剩一个带着我的头颅回去复命,让那位安心便是。所以,你们放心走吧。”
他思虑至此,霍维良再无话可劝,双眼寞然,再无一丝波动。片刻后,起身,背起任飘凤。
任飘凤伏在霍维良背上,双目闭然,睡容安静。
“珰。”一声清脆,响在脚下青砖。
霍维良看去,原来是任飘凤腰间一枚玉坠落地。
萧越拾起的同时顿住。
霍维良定眼一看,了然:“这是阿凤从不离身的那块,我猜,你送的吧。”
萧越捏着玉佩,不答。
玉色陈旧,并非什么上等佳品,但却是萧越母亲的遗物。萧越母亲并非正妻,而出身于一偏远部族,自小萧越便听了许多关于他母亲家乡之事。比如女子爱慕一男子,依族中风俗,可为其跳舞以示心意;而若男子爱慕一女子,便需将最珍视之物相赠,以表诚心。
萧越母亲去世后,在萧府中,身为庶子的他不受重视,平日也无甚珍贵物件,唯有此玉佩,是他珍视之物。
所以那年从军前,他才会送予任飘凤······
“以此为凭,待我沙场立功归来,便向你爹娘提亲好么?”那时萧越年少意气,满腔热血,一心想仗着手中一杆枪驰骋疆场,用自己的双手杀出前景,然后娶回钟意的姑娘。
任飘凤自来性子炽烈,比之同龄少女更多了分直爽,当下也不扭捏,接过玉佩握在手心,红着脸扬起头就应下:“好!我等你!”
可结果,世事弄人。
萧越注视着手里的玉佩,细细摩挲。他没忘那一诺,他想娶的姑娘,一直只有她。
他神色复杂交织,又难舍难断。霍维良看在眼里,想了片刻,把后背的任飘凤重放在椅上。
萧越诧异:“这是作甚?”
霍维良道:“你我都无权替她决定,该让她自己决定自己的去留生死。”
萧越皱眉:“别再优柔寡断的,速速离开!”
霍维良却不急了,缓声道:“你怕甚?怕她清醒过来不肯走?怕她执意要陪你死?我倒觉得,若如此,于阿凤而言,亦是解脱了。”
萧越沉默。
霍维良叹气:“我带她走,也不过是带走一个行尸走肉,那般存活生不如死,有何意义。你说你不能眼见着她死,但这是你的心态,可为她想过?”
“萧越,听我一劝,你们生时身不由己,这临死的选择,就莫再彼此抱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