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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鲤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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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儿?”
下了职,远远便见门前玉阶上坐了个小人儿,头歪歪伏在曲起的两膝,一身红衣被夜风掠过,掀起一角似蝴蝶振翅。
“鲤儿,醒醒,你怎么在这睡着了?”
勉强睁开双眼,对面的小人儿将手塞进我掌心里,头倚着我,迷迷糊糊被我牵进屋里,把他安置在床上,想是着了风,额头有些热,呼吸也不顺畅,取水给他擦了擦脸,身上又裹了层厚厚的锦被,如此一番,这个小磨人精才慢慢安稳下来。
和衣躺倒床边的软塌上。恍惚中思及陛下,不知他知不知晓鲤儿在我这。
我记得自己明明睡下了,旁边是鲤儿,此刻睁开双眼,却如一叶孤舟,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海上,目之所及除了天便是水,茫然四顾,万里无波也无云,心中不禁生出一片惶惑。这时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似是从苍穹深处而来,温柔清润,我听得其声却连不成字句,心里焦急,镜面似的海面竟泛起了层层水波,突然,我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
我看着身上披的薄被,有些奇怪,额头上似有凉凉的触感。摇摇头起身,鲤儿高热已退,尚带有一丝婴儿肥的脸蛋,此刻红扑扑的,睡得正熟。
梳洗完毕。
“鲤儿,你昨日为何会在我府外?可是坐了很久?”
“不久不久!”鲤儿连连摆头,“姐姐,我只是......只是读书读得乏了,想出来转转,不知不觉便走到你仙府外。”
眼见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转,“哦?我们鲤儿当真这般用功?”
“当真当真,姐姐,陛下布的书我全都读熟了,灵力也大有提高,昨天他还夸我勤奋。”
当日陛下送鲤儿回八百里太湖,亦应允他可在天庭来去自由,全按自己喜好。鲤儿年纪尚小,天界礼数颇多,他便与彦佑君作伴,长居千里烟波浩渺的太湖。
“你只是得了夸奖吗?鲤儿。”
眼见对面的小人儿团子一样的脸迅速皱成了包子,还要挤出一抹笑,简直像个开口包子。。。
我回过头,白衣广袖,青丝玉冠,眉目疏落,不怒自威。
“陛下。”我起身相拜。
“人间有诸多诱惑,彦佑既不能好好教导你,不若你就长居天界,省经阁藏书浩如烟海,如此,也比你时时往来天界与太湖方便得多。”
“哥哥......鲤儿保证,再也不和二哥去人界肆意玩乐,必定每日潜心读书,刻苦修习仙法,与二哥一起护太湖水族一方安康。”
“还有呢?”他看着鲤儿,尚不满意这个回答。
“也不......再也不看二哥所绘的《六界美人图谱》了,是我偷看的,跟二哥没关系!”说着,便把目光投向我,求救之意显而易见。
原来如此。“鲤儿,人间好玩吗?”
陛下闻此言把目光转向我,眉头微蹙面露不愉。
鲤儿瞧了他一眼,思索一番,似是下了决心一般,道:“鲤儿喜欢人间的糖葫芦、桂花糕和灌汤包,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美味,市集里熙熙攘攘,杂耍的艺人把大家唬的一愣一愣的,其实我早就看穿他的秘密了,不过二哥说这是人家的谋生手艺,不让我拆穿,我最爱玩的是套圈,上次去人间,我套了好些宝贝呢......”
“便只是这些吗?”
“恩......二哥说修炼并不拘于形式,有成天对着佛祖参道悟禅的,便有游历四方潇洒快活的。姐姐,你可曾去过人间?”
我想起前阵子和夜清同游人间,也是这般新奇有趣,不觉笑了出来,我虚长几千岁,尚且乐不思蜀,何况是鲤儿呢!
对面的人眼皮翻了几翻,正要开口。
“陛下,鲤儿自幼便生活在太湖,留恋人间的热闹也情有可原,况且彦佑君也并未逾距带鲤儿去不合规矩的地方,若鲤儿真能像彦佑君一般,持一颗赤子之心自由快乐的成长,也未必不是好事啊。”
“你下了回人界,倒是感触颇深呢!难为你惦记着叔父,桂花酒还要稍他一壶!”
额......真是野火燎原,说转方向便烧到了我。
果然,那日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鲤儿到底在天界住了些时日,背熟了整本《梵天咒》与《刹娑诀》才被准允回太湖。
彦佑君重孝且重义,当日他不惜与陛下背道而驰,也不愿做违心之事,看似行事轻佻玩世不恭,实则心如明镜极有原则,这六界之中活的最明白的,除了月下仙,便是他了。
陛下虽从不说,但心里想必也是明白的,不然断不会把鲤儿交予他。
七月初七,是我的生辰。
从太巳府归来,已是上职之时。
挂星布夜于我而言早已熟稔于心,当日陛下还是夜神时,我终日出入璇玑宫随侍左右,他亲自教授我,那时我一心想替他分忧,只恨不得立时学会了才好,一晃弹指间,恍如隔世。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许是生辰的缘故,我竟想起了许多过往的事。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看着手里的夜光杯,酒液摇晃,我的脸揉碎了又重聚,看来这百年,我仍是没长进。
酒是百忧解,怪不得凡人仙人都爱它,这桂花酿,实在太过醉人。
恍惚间身后忽然仙气萦绕,想必是夜清交职的时间到了,我只顾自斟自饮,竟已到了这个时辰。头轻飘飘的,身体却仿佛有千斤重,过了半响,身后的人却并未开口。
“夜清?”我对着虚空,弱弱喊了一声,声音低沉暗哑,舌头竟捋不直了。
身后的仙气瞬间涨了数倍有余,夜清的修为何时如此精进了?
我回过头,见远处有个人影,缓步向我走过来。努力睁开眼睛瞧了半晌,隔着一层水膜,白衣玉冠,清隽挺拔,可惜面上却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好生熟悉啊,千万年都未曾变过。
“见过陛下。”
今日的酒喝的着实多了,我闭着眼赖着不肯起身,实在是头晕得很,若是起身便栽倒在地,我可不指望对面的人能扶我。
不想那人却蹲下身,抬手附在我额头上,我喝得身上发热,现下额头一片冰凉,不知是酒上了头,还是龙涎香太醉人,我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睁了眼,定定瞧着眼前的人。
“醒了?”
脑袋里像是有千只木鱼在敲,混沌一片,我晃了晃头,疼的很,复又把眼睛闭上。
“凡间好玩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也不再言语,我着实喝多了,竟这般跟他讲话。
熟料,对面的人竟将我抱了起来,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此刻愣是吓出了一丝清明。
“......陛下?”
“如何?”
依旧是无波无澜的语气,仿佛既没有因我醉酒失态而不愉,又没有对他此刻所为感到不妥。
“你当真是陛下?”
没有回答。
片刻后进了一处宫门,半醉半醒间看着熟悉的庭宇和芭蕉,不是璇玑宫又是哪里。他将我放在榻上,起身倒了杯水,我皱眉盯着面前站立之人,凝神屏气不肯张口。
他似是拿我没法,举着杯子剑眉微蹙。
“陛下是龙身,你若化出龙尾我便信你。”
“不化又如何?”
“不化便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你可知......何时我才会现出真身?”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我盯着他翕翕合合的嘴,起身迎了上去,这人的嘴唇倒是不像手那般冰冰凉凉,有点像软软的糯米糕,我在人间吃过,嚼着弹牙的很,思及此,我便咬了一口,这一口似是重了,对面的人吸了口气,反身将我压在了榻上,水杯掉在地上,咕噜几圈便没了声响。
“我是谁?邝露,我是谁?”
抬起手抚过他眉眼,鼻子,最后停在抿住的唇上,稍稍抬头,我从未与人如此亲近,在人间游历时也曾见过携手相伴的少男少女,见他们有亲密举动之时,我总是不好意思看,现下脑子越发混沌,嘴上也丝毫没有章法,心里有畅快,又有千丝万缕的难言之痛,眼泪顺着紧闭的眼角,一滴两滴,全都汇入青丝里。
失去清明的前一刻,手似是触到了什么。
冰凉而光滑。
“近日陛下似是有心事,方才了尘添茶,陛下只闻了闻便放下了,连喝都没喝。”
“还总是出神,也没听众仙家有甚急报,不知是为何事忧心。”
挥退了众仙侍,盯着长案上的奏折,那日邝露生辰,在璇玑宫,我的的确确动了情,现出真身便是最无法辩驳的事实,可是她伴了我几千年,为何偏偏是现在呢?
都说人心思变,可是我自觉不是多情之人,万年来只对一人动过情,执着多年到头来犹如大梦三生,只留喟叹。经此一劫,我以为自己参破了情爱,从此不困于情,如此又过了这么多年。
直到那日,她说要离开。
时间久了,再醇的茶香都会散去,再笨的仙侍也能知晓我一行一动的意思。
可习惯是件可怕的事。
魇兽时不时过来寻我,一开始我尚能在她梦中出现,多半是些陈年旧事,我还只是偏居一隅的夜神大殿,她还是个小仙侍,后来,渐渐无梦。
夜清与她并非偶然相遇成为知己,而她只当寻常不作细较。
姻缘府唱折子戏,我知道她在,天界盛会匆匆一眼,一身水蓝衣裙在人群中晃了一圈,转身便没了踪影。这天界虽小,若是想不见一个人,也容易的很。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这是我教她的。
叔父看出我的心思,不免要奚落几句,逞一逞口舌之快。
那日叔父喜气洋洋的登门寻我,一脸高深莫测,我便知与她相关,他刺了我几句见我面不改色,自觉没趣,扭头便走了。
我盯着案牍上的奏折,迟迟下不了笔。
“上元仙子跟夜清将军去人间游玩了,啧啧啧,当真是郎才女貌啊,待老夫为这对鸳鸯牵根红线,成就大好姻缘,也遂了太巳仙人的愿。”
待我回过神,已然到了姻缘府,观尘镜里她在人间的酒肆街巷中穿梭而过,眼里带着好奇与欣喜,这样子与我熟悉的邝露判若两人,她从来都不曾在我面前有分毫逾距。
夜清始终护在她身边,不曾有半分逾越,眼睛却也不曾离过半分,那分明是男子对女子的倾慕。
她笑时,眼睛眯起来,像一弯弦月,很美。
“瞎了万年终是眼睛亮了一回,不过你若继续旁观,只怕上元仙子真成了别人的新娘子了!”
叔父在我身后,叹了口气。
“润玉你何等聪明,为何独独情爱二字,便是困顿其中,每每参详不透呢!”
“你果然在这里。”
我抬头,夜清顺着□□一路而来。
“这几日我听闻陛下体恤你司夜辛苦,特许住在璇玑宫,本来还不信,找了一圈不见你,原来是真的。。。”
我倒了杯茶,抬手递给他。
“我倒是不知,堂堂的御殿将军,小道消息何时这般灵通?”
他面露尴尬,垂首盯着杯中升腾的袅袅热气,抬头见我还望着他,才开了口道:
“日前当值之时,太巳仙人与月下仙人相伴而过,我便听得了一二。”
想是他自知误听别人对话不是君子所为,越发不肯直视我,看着他面上晦涩难辨的样子,我便不再问,重新为他添了茶。
他盯着滚水里上下翻腾的片片绿叶,一时不再开口。
“夜清,你可是有话要问我?”
他方抬头,心里似有盘桓。
“。。。璇玑宫是陛下登位之前的住所,将来也是天帝子嗣的仙府,为何。。。为何陛下突
然让你住进来?”
“陛下不是说了吗,体恤我司夜辛劳。”
我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天界这么多宫宇,璇玑宫也不是离天河最近的,若真是体恤仙子往来不便,又何必舍近而求远呢?”
“陛下高瞻远瞩,一行一动岂是你我能猜度的。怎么,你今日就是为这事来的?”
夜清顿了顿,方开口道:“前几日你生辰,本来想陪你好好喝一场,不成想陛下急召,出了趟远门,今日才得返。”
说话间变幻出一个碧色酒瓶和一堆人间的小玩意儿。
“这竹叶青是我自己酿的,桂花酿虽好,也要尝尝别的口味,不试过怎知它好与不好呢?”
我摸着碧色的瓶身,“酒喝多了容易误事,不过既是你亲自酿的,我倒想尝尝,只是今天我是不能喝了,前日醉酒,到现在还混沌不清,怕是做了什么不该的事,仍不自知。”
“你素来克己,便是一时放纵,定是心中有事吧,或是。。。或是心中有人?”
茶泡的久了,喝在嘴里发涩,我越发不想开口。
“我看你精神不济,今日先好好休息吧。”说着便起身告辞。
“夜清!”
他快要踏出宫门,此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
“我听月下仙人说,你从他那讨了条红线,你。。。可有心上人?”
他一动不动,过了片刻方开口。
“有。”
我低头不语,他继续说道:“改日若想尝尝这壶竹叶青,定要叫我。”
不等我回答,一闪出了璇玑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