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踩井盖》朝阳芍药

11、张杨

　　22:30，历史楼东拐角。
　　冉小肆拉着柴葳匆匆赶到。
　　“快熄灯了你怎么带我到这……”历史楼位于校园东侧，外围环绕层层花木，尽管环境清幽但过于冷清，除了来上专业课的学生们，也只有一些老教授们早起晨练会路过这。
　　听说张杨就是被一对退休老教师夫妇发现的。
　　“我带你去见一个很厉害的人，也许我们能帮一点忙。”
　　“帮什么？”
　　“张杨。”
　　柴葳脚步一顿，冉小肆摇了摇她的手，“葳葳，待会如果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害怕。”

　　不过，待二人赶到时，才惊觉校方的“细腻”——这里已经被施工的绿色帷帐包起来，在入口处竖起了“安全施工请勿穿行”的警示牌。
　　冉小肆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看来自己确实没有超能力，她只是凑巧能看到阿追而已。
　　“你害怕吗？”钟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肆回头，见他眼神示意了一下柴葳，带个朋友来壮胆？
　　“没有没有，只是，”只是柴葳对张扬的死耿耿于怀，鬼使神差的，她觉得钟沐或许可以帮忙打开这个心结。“这是柴葳，报销小达人。”小肆撇开话题套着近乎介绍道。
　　“哦，闻名不如见面。”钟沐接道。
　　这话啥意思，咋听起来像是自己在别人面前埋汰了柴葳。冉小肆来不及品味，又指着钟沐道，“之前说起的那个经院的同学，钟沐。”
　　“哦，男朋友啊，”柴葳在外人面前，从来一副优雅得体落落大方，就连揶揄也是。
　　你瞎说啥，小肆转头瞅她，此刻只觉得后颈一紧，仿佛被人抓住了脖子。
　　柴葳倒是目不转睛盯着钟沐看，钟沐这人，说不清是风轻云淡还是神经大条，听到“男朋友”三个字愣了一下，转瞬又恢复淡定。

　　“你看到张杨了么？”柴葳打破平静。
　　钟沐摇摇头，“但我猜他今晚应该会回来。”正说着，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来了，我们先躲一下。”
　　借着夜色和花木的遮挡，三人屈身在楼前小花园一丛一丛的冬青后。
　　眼前是一老一小，在保安和院里张书记的陪同下来到了施工牌的附近。
　　“张扬的爸爸和妹妹，”柴葳小声道，隐隐的，听到女孩的哭声，过了一会，见老人拉住张书记的手说了一会，张书记点点头，老人蹲下，和女孩引燃了一些东西。
　　“什么？”柴葳不解。
　　“烧的纸钱。”这似曾相识的画面，冉小肆突然生出一股难过。她和葳葳，是否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来评判张杨的家庭，毕竟对他的父亲而言，能给的他都给了。
　　即使在生命以后，依然惦记着他。
　　看得出，学院是摸着所有自习室关闭后，临近熄灯前这会让老人来拜祭，一行人耽搁了十几分钟，又缓缓离去。
　　见人走远，三人起身。有时候小肆会突然感受到岁月不饶人这个词，比如起身时总是眼前一黑满天星光。
　　她扶着葳葳的手，跟在钟沐身后重新来到施工牌后，“张杨来了么？”
　　“来了，”钟沐从衣领里掏出一块红线串好的玉石，对着月光轻轻转了转，唇齿张合念念有词，小肆和柴葳发现，眼前的墙面上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
　　柴葳有点被吓到，刚要叫，被小肆眼疾手快捂住了嘴巴。
　　“这是张杨的影子么，他人呢？”小肆问道。
　　“人在你们身后。”钟沐回答。
　　这下轮到小肆后背发麻，她慢悠悠转过身，想着不会见到一个血淋淋的张杨吧，毕竟谁也没见过从楼上跳下来的他。
　　刚转过来，右手就被葳葳狠狠地捏紧了，指甲嵌在手心里生疼，“柴葳你个废物，”冉小肆在心中骂道，不过待她抬眼向前望的时候，也忍不住张大了嘴，钟沐留神她的反应，抬手就把女生的尖叫“扼杀”在了手掌下。
　　沉寂的几秒钟，钟沐感受到她牙齿打颤，嘴唇在掌心嗫嚅。
　　双方无言对峙。
　　“好了么？”钟沐问。
　　小肆意识混沌地点点头，右手和葳葳发着狠互相捏紧，双腿在过膝羽绒服里打颤，掩藏几分胆怯。
　　实在是怪不得小肆和葳葳害怕，眼前的张杨实在太过惊悚，尽管他已经洗干净了脸，但身上的外套还是被浸满了血迹，凝干的血液把衣服板结得皱皱巴巴，整个人在夜色里看起来安静又鬼魅。

　　“你们是谁？”张杨问道。
　　“我们是你的同学。”钟沐模糊而过。
　　张杨迎面走来，小肆感受到葳葳颤抖的手，又努力地回握着她，大概是钟沐在身边，她只是在视觉冲击后的一瞬紧张，此刻又渐渐平缓。
　　张杨却并没有在他们眼前停下，而是带着一身血腥，绕过他们，走到了刚刚那一处纸钱燃烧的灰烬处。
　　小肆这才发现，那些纸钱已经变成原样，被张杨弹了弹灰烬，拿在手中。
　　“你刚刚怎么不出来呢？”小肆轻轻问道，出来看一看你的家人呀。
　　张杨把钱塞进口袋，慢慢开口，“不想见，万一他们也像你们一样能看到我呢，毕竟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学长，你……”柴葳一整天心里都很丧，她总觉得该有人为张杨的死负责任，即使他是自杀，可是到了这一刻，她都不知道要问什么，总不能问你要报仇么？你有什么不满呢？你为什么想不开呢？
　　张杨等了一下，见对面的女生没有说话，他自顾自地说着，“我这辈子活得很没劲，”他抬头看着历史楼上的月亮，想起那一夜他也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看着月亮在头顶偏移，看着天光从黑暗到微亮。
　　“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可以说这一辈子了。”
　　“跳下去的一瞬间，我心里想，都结束了。”
　　“疼痛来得太迅速又彻底，我有点忘记是什么感觉了”张杨咧嘴一笑，“你们千万别自杀啊，真的很疼，跳楼这种方式也不好，衣服都弄脏了又没办法处理，还好现在是冬天。”
　　柴葳听着他轻轻的声音在黑暗中，仿佛一道深深的溪流，缓缓流淌，兀自向前。
　　“学长，你后悔吗？”柴葳忍不住问出口。
　　后悔吗？张杨实在说不清，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全家人的期望就像一道细细的绳子，一直勒着他，当他努力从乡下考到县里，考进大学，考上研究生，当他足够看到越来越大的天空，看到很多面的辅导员、导师、同学，以及微缩名利场的大学，他才知道，他的一生早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风筝的线牵住，偶尔风来他短暂看过天空，终有一刻又会回归大地。
　　他飞得太累，又无法飞得更高。
　　埋怨与自责，让他失去自己。
　　他在历城过了夏天，秋天，和冬天，他喜欢这里，夏有垂柳冬有雪，比江南四季鲜活，比江北多了几分秀气，就把记忆留在这里吧，老家的他并不开心。
　　他从思绪里回神，看着眼前女孩一脸未经社会修饰的脸，心想，真好。
　　继而摇摇头，“不后悔。”
　　“如果非说有什么的话，大概就是给林文嘉造成了一些麻烦，要是你们愿意，可以帮忙解释一下，她没有收我的礼物，我借高利贷还不上钱和她也没有关系。”
　　说完这些，张杨如释重负，准备离去。
　　“学长你放心，我们会解释的，你有什么话需要带给林文嘉学姐么？”柴葳急急道。
　　冉小肆侧头一瞟，没想到葳葳，你竟然这么热心助人。
　　“不必了，”张杨笑笑，“你们都要好好生活，活着才可以光明正大走在街上，看着太阳。”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和你的心上人
　　一起走在街上
　　“很晚了，你们快回去吧，”张杨看着他们，“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谢谢你们听我说话。”夜风袭来，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的领口，恍然又想起自己早已是个无知无觉的鬼魅，自嘲的笑了笑，绕过他们准备离开。
　　“那家高利贷公司叫什么？”沉默许久的钟沐突然开口。
　　张杨不知道他为何问起这个，回答道，“一家叫东升金融的公司，借了下面一个校园通项目，很好借，我借了五万，但是利滚利已经八万多了。我还了一些，但是根本是个无底洞，还不完。”
　　那怎么不报警呢？小肆想。
　　“他们的催收也会做得很绝，前几天已经给我高中同学打电话发信息，各种辱骂。我活得很不好，什么都做不好，活着死了都会给身边的人惹麻烦。”
　　仿佛回忆起这些沉痛的往事，他闭上眼，轻轻说，“其实说到底，我就是个自私又软弱的人。”
　　张杨没有再停留，径直向前走去，直至消失在夜色中。

　　月亮已经偏了一个角度，整个校园都在熟睡，夜风卷起地上的石子，碰撞出声。
　　“几点了葳葳，”小肆回过神问道，“我感觉熄灯了。”
　　柴葳划开手机，“你感觉得没错。”
　　“我们咋整？”
　　“敲门吧，挨宿管阿姨一顿骂就行。”
　　“你心情好点了么？”
　　“信息量太大没有消化好。”
　　小肆和柴葳你一句我一句，才想起钟沐还在身后，“回去吧，你还有事么？”
　　钟沐摇头，“没事，但是你朋友来了。”
　　“什么？”小肆歪头表示疑惑，只见钟沐拿起脖子上的玉石，凑着柴葳手机屏幕上的光，调整角度向上一晃，小肆顺着他的动作抬头看，阿追正盘腿坐在一棵空荡荡的柳树上。
　　“卧槽，”阿追咒骂一声，抽了抽嘴角，从树上跳了下来。
　　为什么这亮相搞得像跳伞，姐明明是个低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