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踩井盖》朝阳芍药

1、阿追

　　冉小肆第一次遇见阿追是在城市流光溢彩的跨年夜。
　　和室友葳葳看完电影后，二人流连在市中心广场附近的步行街，跨年夜的步行街此刻异常喧哗，历城虽是座北方内陆城市，却有几分江南之意，常年吸引着游客来来往往。亭街两边的商家早已关门打烊，路灯也在半小时前灭了，只留下地面青石板路上相隔几米的地灯，在天寒地冻间透着微弱昏黄的光。

　　“呲呲，”不远处火光闪动，葳葳大喜，“小肆，有烟花！”
　　两人兴高采烈地跑过去，包裹得严实的大叔正在向围住他的年轻人兜售，“20块钱一把哈”、“微信支付宝扫码哈”……真是太有经济头脑，冉小肆看着周围人手持点燃的烟花，心里登时仪式感满满，等待跨年的一刻，一定要有烟花啊！想着便扒开眼前重重叠叠的羽绒服，不一会抱着两把烟花出来。
　　两人没有打火机，便凑到陌生人点燃的烟花棒上引燃，刚燃了个头，就听到身后一身爆呵，“不要在步行街玩火，玩烟花的赶紧灭了！”两名城管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迅速驱散了围在卖烟花附近的人，冉小肆吓得一激灵，眼看手里这支燃到尽头灭了，也不敢用它去引燃别的，只低头和葳葳说“快走快走，别都被没收了。”
　　两人在人流中疾步向前，摸瞎来到一段空地方停住，“没人了吧？”冉小肆环顾，城管原本也是驱散，并没有特意追着他们。
　　“没人是没人，火也没了。”葳葳握着烟花无奈。
　　冉小肆四处望望，看看烟花看看地，叹气道，“哎，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吗？”
　　哪儿，这就亭街的北出口吧，再走几步估计就到中心公园了，葳葳还没回答，冉小肆便道，“我们在这，可以加5分。”
　　什么玩意？葳葳嘴角一抽，低头一看，她踩在一井盖上。
　　加5分……
　　你玩跳一跳玩傻了吧。
　　葳葳拿起烟花束当头给她一棒，“你妈没告诉你不要踩井盖啊！”嗔完又道，“我记得中心公园附近有一个711，我去买个打火机，在这等会我。”

　　冉小肆瞅瞅井盖，好像我妈也说过不能踩井盖哈，不小心踩了怎么办来着？拍拍头还是跺跺脚？她想不起来，就对着自己从头到脚把羽绒服拍了遍，顺便原地蹦了蹦，去去霉运。
　　“哈哈，哈哈。”身边突然传来一串笑声，嗓音清亮，在安静的夜色里划出一道清晰的刮痕。
　　有什么好笑的，冉小肆知道对方在笑自己，本着好好先生的心态，不想与对方计较，迈出井盖想去找葳葳。
　　谁料，这井盖不太匹配，竟比地面低了一块，她甫一抬脚，当即便被绊了一下，趔趄向前，烟花棒撒了一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耳边快活的笑声仿佛被按了放大键，魔音绕耳一般在自己身边围绕。
　　“有什么好笑的，”染小肆很想大声质问，但是怂怂的，只能一边捡烟花棒，一边小声叨咕。
　　“因为你看着好蠢啊。”对方浑不在意，直接怼道。
　　这人怎么这么没家教！染小肆也顾不得捡东西了，站直了转身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即使夜色浓重灯光微茫，奈何她从小猪肝吃得足，仍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这条街上，离自己最近的一对情侣，也在十米开外。
　　所以刚刚，谁在笑她啊？
　　肩头，突然被轻轻地一敲，“你能听见我说话？”那个清透的声音此刻就在耳边。
　　她好像比刚刚更冷了，刚刚只是手冷，现在感觉牙齿都在上下打颤。
　　扭过头，眼前的人让她小腿也忍不住打颤，还伴随着部分肌肉抽搐。通常这种情况，发生在期末800米测试的起跑线。

　　眼前的这个女人，有着一头干练的栗色短发，眉目姣好，奶白羊毛衫，九分牛仔裤，天寒地冻的时候，她还露着脚踝！
　　天冷了要穿秋裤啊，她想起妈妈的教诲。
　　“你，你是谁啊？”染小肆吐出来的每个字，都仿佛在冰上打着趔趄，葳葳你快回来啊！
　　一只绿色的萤火虫从眼前飘过，沉默中带着诡谲。
　　阿追也很想问她，你是谁啊，你怎么能，看到我，听到我说话？
　　“我不知道咋和你说，但你很可能，已经死咧。”阿追舌头一伸，歪头定点，这孩子看起来还是个大学生，可惜可惜，红颜薄命。
　　“你才死了！”染小肆想打人，这大傻子是谁，大过年的会不会说话。

　　“说出来你别害怕，我确实是，死了的。”阿追眼睛一瞄，拿起她手中的那支烟花棒，随手表演了一下烟花棒穿手，穿胸膛，穿肚子的绝技。
　　这要是拿抖音录一下，准火，染小肆看着对方的“魔术表演”，感觉她的身体，像一大块柔软的果冻，不对，是水，不受现实物质的打扰。
　　小肆忍不住蹙了眉，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这是什么高级的新骗术么，她心中警铃大作，想要赶快离开这里。地上的烟花也不捡了，径直就准备向远处的人流走去。

　　“哎，你等下，”这鬼拉住了她。
　　她拉住了我！
　　冉小肆心中一惊，她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隔着羽绒服，她都能想象到，一只白骨嶙峋的爪子扣住了自己。
　　纵然再强撑，冉小肆也还是没忍住，眼泪蹭的涌出来，“你放了我吧，我从来没干过坏事啊。”我连抄暑假作业，都自己先瞎做一遍，再用红色笔对着答案抄一遍，虽无用，但心诚啊。
　　舅姥爷，你在天有灵，帮帮我啊，我去年清明还给你上坟了啊。
　　“不是这样的，妹妹你听我说。”
　　阿追眼瞅这孩子浑身筛糠，再也不敢开她玩笑，连忙跑到她面前，“你真的还没死？”
　　小肆此时涕泗横流，一边哆嗦一边点头。
　　“怎么证明呢？你没死你怎么能看到我呢？”阿追疑惑不已，又满脸真诚。
　　怎么证明？小肆有点哭笑不得，去公安局开个证明？也是急中生智，她试探问道，“我真的没死啊，我刚刚还和我朋友一起在这玩，不信我发个语音给她。”
　　她觑着对方的神色，眼看着对面人一脸探究得等着她发语音，小肆哆嗦得按开葳葳的对话框，问道“你啥时候回来啊？”
　　快点回来啊，我要被妖怪抓走了。
　　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小肆心中大喜，一秒后，葳葳发来一句，“还得一会。”
　　买个打火机而已，又不是要你钻木取火！

　　阿追沉默了。
　　她还可以和现实世界保持通讯，她确实活得好好的，但是她为什么能看到自己，还能对话呢？
　　阿追想起两天前那个早上，当她醒来，想在路口买一个煎饼果子，老板却一直无视她，匆忙的上班族围在摊前，从她的身体里来来回回。
　　“我可以，走了么？”小肆抽了抽自己的手，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仿佛陷入某种回忆。
　　阿追经她提醒，眼前一亮，“我觉得，你可能是我的贵人！”
　　眼看小肆眉毛紧蹙，她赶忙道，“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也不对，我不是恶鬼，不会伤害你，但你可能能帮我一点忙。”
　　“你要我帮什么忙？”小肆看着她，心说，你不会要和我借钱吧。
　　“我需要一点钱。”阿追急吼吼道。
　　说什么来什么，小肆整张脸绷得紧紧的，现在的碰瓷都要铺垫这这这么久么……
　　“别误会，我不是要现金，我需要纸钱，就是家里烧给死人的那种，你见过么？”阿追瞅着这丫头一副娇生惯养的模样，怕不是家境富裕的小公主，没见过这玩意？
　　“见过，我清明的时候才给我舅姥爷撒过。”
　　“撒过？”
　　“现在农村不让烧纸。”
　　还有这规矩呢，阿追发觉自己现实和死后的世界都过得不明白，“认识就好，你烧一点给我。”
　　啊？小肆一脸懵。
　　为这诡异的要求，也别扭于这份没来由的自来熟。
　　“妹妹你听我说，”阿追竭力摆出一副诚恳脸，“我这个人特别惨，我活着的时候没亲人，死了以后没人给我烧纸，导致我现在去城隍庙挂不上号，挂不上号我就没法去黄泉路上投胎。”
　　这都什么一套一套的，还要挂号，怎么和看病似的呢？

　　“你真的死了？”小肆仍是难以置信。
　　“我还可以给你表演一遍吃烟花。”阿追作势要张嘴，小肆赶忙拉住她，“我在哪儿烧，就在这么？”
　　虽然满腹狐疑，但没来由的，看着她的眼睛，想要相信她。

　　阿追捏住自己的下巴，皱眉思索。“应该是吧，我也是第一次死啊，没有经验。”
　　……小肆默然。
　　“你就在这烧吧，我就在这死的。”阿追道。
　　冉小肆猛地弹开一米远，“你咋死在这！”
　　她其实想问，这是市中心，这么热闹，半夜出来溜达都没事，你怎么会在这附近出事呢。
　　“我喝了点酒，这井盖不知道被谁搬走了，走这没留意，直接大头朝下栽过去了。”阿追撩起额角的头发，“都给我磕破相了。”
　　冉小肆听她说话像单口相声，特别乐，但一想，人死是一件难过的事，不好取笑，就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哎，你也不用为我难过，我活着的时候挺累的，死了也开心，就是没想到死后也这么多事。真应该预约个服务，叫突然死了得给我烧纸，做大法事。”
　　“对了，你烧的时候记得默念我的名字。”
　　“哦哦，”小肆才反应过来，“你叫什么名字？”聊了这么久，她们还不知彼此姓名。
　　“我叫阿追，追漂亮妹妹的追，你呢？”
　　啧啧……好油腻的自我介绍，这要是个男的，纸钱她也不想烧。“我叫冉小肆。”
　　“哈哈哈哈哈，小四……”小肆知道她在笑什么，“再笑我不给你烧纸了。”
　　“别别别，”阿追夸张地捏着自己的腮帮子，把嘴巴小丑一般拉扯上，正色道，“不笑了。”
　　正打趣着，远处突然人声鼎沸，广场那边传来了倒计时，“10，9……”

　　“怎么了？”阿追踮脚张望。
　　“跨年了，我朋友还没回来，烟花也没点。”没想到今年和一个鬼过年了，真是神奇，感觉像做梦。
　　突然，耳边传来了“呲呲”的声音。
　　“哎，怎么搞的？”小肆惊讶地看着她，抓过一只“萤火虫”，用手搓搓，一团绿色的火光，嗖得引燃了那一束烟花棒。
　　“这是什么？”
　　“鬼火，你听过么。”阿追看着冉小肆目瞪口呆的表情，心中得意，没想到活着那么憋屈，死了还能装一把威风。
　　“可是鬼火不是夏天夜里在坟地才能看到么，因为白磷着火点比较低，遇到氧气……”
　　阿追的文化水平受到了挑战，无奈摊牌，“我在鬼市偷的啦，你管它什么成分……”
　　“我买得不多，都抓给你玩，你记得帮我烧纸啊。”
　　她说得像抓虱子，小肆想。正在这时，在数百人拉长尾音的“1”中，广场上空烟花腾空，照得亭街陡亮，此起彼伏的声音四起，“新年快乐！”
　　而这边仿佛和喧嚣划开了结界，安静得不真实。
　　“你放心！我会帮你的！”冉小肆把手中的烟花棒分给她。
　　“新年快乐。”阿追有些害怕火光，也还是拿在手里轻轻地挥舞了两下。
　　“冒昧问一下，你死了多久了？”小肆不敢看她，假装自顾自地玩着烟花。
　　“两天，”阿追平静地说道。
　　她死在新年前两天，那夜刮着干冷干冷的风，她想，人活着有什么劲，不如死了。
　　老天爷28年没有从她愿，倒是这件事遂了她的心。
　　她死在白日里最繁华的亭街，清晨路过的清洁工被她吓了一跳，闻着她一身酒气露出嫌弃的表情；她死在新年到来前的夜晚，城市里的人此刻相拥着，陪伴着，在烟花下期待着新一年的到来；她嘴角一弯，这一生，她从来都在为生计奔波，却在死后过了一个安详的跨年夜。
　　人间，真好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