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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凉雨落心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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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果真和那女人有往来,我就瞧着那湛娘子平时看着人不错,却也是个占便宜的,都占到家里头这个倒霉货上了。”
“爹,虽说哥哥这样私通女子不对,可也是不多不少地拿了整整七个鸭蛋。”
“有人愿娶已经难得,就等那女人什么时候上门给彩礼,若讨不到几个大银锭,喝!”
“彩礼多少倒不是什么,等韵儿嫁到富贵人家去了,便把哥哥的都得回来,给爹爹。”男子娇甜的声音,任谁听了都心底发软。
“诶,好韵儿,那爹便盼着那天。”男人眼睛一亮,捧上了朱韵儿的手板。
说到底,赵氏还是觉着自己的小儿子最为贴心。
不远的一处,破落的一间草棚内。
没有门窗,只是一块铺在地下的黑布,压着几捆稻草,细瘦的人身便躺在之上。
多多少少的,隔着不远那说话声落到了躺着的人的耳边去。他面目冷淡,目光呆滞地望着从草棚顶上照落的一束日光,仿佛听到的所有言语都与他无关。
朱青儿晕沉沉地想,原来自己还活着。
记忆纷纷乱乱地占入他的脑袋,乱糟糟的。有心悸,又有惊惧,他闪烁着目光,而后缓缓闭上了眼。
眼角晶莹滑落,是不同往时的绝望。
没有人会是他的救赎,就如同没有人喜欢卑贱躲在暗处的脏恶耗子,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他曾经那么乞求着,那个只有自己的黑暗深渊,有一双散发着亮光的手,能拉住他……
怕是要让爹失望了,那个好人,大概已经极为厌恶他了,那日他用如此卑鄙的做法地讨来了那些鸭蛋,也因为如此,才得以没有在狼狈而归时,遭受皮肉鞭打。
只不过突然地,连着下雨的天,发了热病。
听到脚步声毫不放轻地往这边走来,朱青儿於紫的指甲盖往下扣地更紧了些,掌心攥着一把干草,紧闭的眼皮下睫毛微微抖动着。
“嘶……”一道刺眼的光扎进茅屋里,朱青儿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上,意料中触碰到脸上的一片热意,而后听见熟悉的一道奚落的声音。
“嗤。”
“倒霉见的,躺了一天一夜,原来是装着病不干活,哪来的脸面!”
“瞅瞅啊,这衣服是没人洗了还是怎么着。我也就提醒提醒你,只要你一天没嫁过去服侍妻家,你就别想停着!”
尖锐的声音如同甩不掉的魔咒,争相钻入耳朵,落到那颗脆弱不堪的血肉心脏内,像一针针地插入,亦是冰凉麻木。
难得地,朱青儿没有一丝感情地看了一眼自己那个除了生下了自己,却一点都不像亲人对待他的爹爹,用力地捂上了他的耳朵。
因下了雨,镇子上的地皆是一片湿意。
几个小皮猴嬉笑着跑来跑去,一脚便踩到了地上的黄泥水潭子里去,溅了裤脚,走的近的也没逃过脏了衣服。
“呜呜我要告诉我爹,都是你干的!”胖娃子小虎不干了,直接便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好不凄惨。比起这,被家里彪悍的爹爹骂才是真的可怕。
“罪魁祸首”赵牙内心的挣扎都写在了脸上,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衣服袋子,也委屈,于是说:
“喂,别哭了,我,我把吃的都给你,你别说出去。”
小虎子抬了抬头,一只手还在搓着眼睛,瞄到了面前躺着几颗糖的手掌。
那用纸包着的糖都是稀罕的东西,只有新年的时候小孩才分到几把,这会子赵牙拿出来的,怕不是悄悄藏了很久的存货。
旁边的春芽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两个那几颗糖,想着甜滋滋的味道,往前伸了伸自己的短小胳膊。
“小春芽,这不是你的。”赵牙赶紧手快着把糖收了回去,春芽不好意思地揪了揪自己的手指,反倒是小虎子见糖没了,哭的更厉害了,更哇哇地大叫。
远远地瞧见那大人的身影,赵牙小脑袋精着呢,小手指头往后一指,惦着脚丫子叫道:“小虎子快跑,我瞧见好似你爹来了!”
虎子一听,那还敢往后看,手脚迅速地站起来抱着胖胖的脑袋,跟着赵牙的屁股一路跑,留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反应着的春芽张大了嘴巴。
小男孩不过五岁,模样已经大致看出秀气,只是眼神和别的孩子有些不一样。
“是湛姨姨……”春芽咬了咬手指甲,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不像一起玩的女娃总是脏兮兮的,却是个粉胖的小男娃子。
那边走来的人,远看这身形哪有男子的模样,只是赵牙想要跑掉乱嚷嚷的一句。
穿着暗色布衣走近来的不是什么虎子爹,分明是一个年轻女子,春芽却是很快认出来了,老老实实地站在那不动,只转了个身。
湛昭早便看见那边的几个小孩,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一下便两头跑了,待她走过来,便一把抱起乖巧站着,好似在等着她走来的小豆芽。
“湛姨姨。”春芽一笑,乳牙便露了出来,一只手搭在湛昭的肩膀上,又叫了一声人。
“乖。”湛昭摸了摸小孩的发顶,露出了最真实的笑意,捏着肉乎乎的小脸问:
“让我猜一猜,你们是不是又闯祸啦,怎么见人便跑”
春芽乖乖地摇了摇头,而后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数。
“牙姐姐带我去偷鸡蛋,被大鸡咬了,春芽没事。”
“虎子的衣服脏了,爹爹会骂。”说着他便展开自己的衣角,直愣愣地说:“春芽的衣服很干净。”
菜市子里那出了名的豆腐西施便是这孩子的爹爹,嫁了人后仍是温柔常在的样子,春芽倒是像极了那人温吞的样子。
湛昭嘴角勾起来了些,真不知道这孩子是真呆还是机灵,跟着几个小屁孩玩了一日,却玩的最自在无事。
“小机灵。”
“春芽不机灵,而且还很呆。”
“湛姨姨,这个给你。”
肉乎乎的小手掌抓着一根细小的银质簪子,旧的有些发红,看起来倒不是什么贵重的,湛昭看着面前红扑扑的小脸,眼中有些猜想,并没有接过小孩的东西。
“小春芽,不能乱拿别人的东西送湛姨,在哪里拿的,我们一起还回去,还不好”
湛昭也不知道,自己的孩童缘好实在不差,想来她时时独自一人,每每面容让人好相近,倒是围上了许多孩子要和她玩。
而被她抱在身前的春芽,在以前的时候,出其不意地会拿出一些奇怪的东西送给她,她其实也知道,这些东西总不该在一个小孩的手里,于是也明白这东西不知道又是他傻乎乎地在哪捡的了。
“是春芽在那边捡的,湛姨姨不喜欢吗。”
眼见着小男孩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湛昭便说:
“湛姨姨不是男子,这簪子若是用了,旁人都会笑呢。而且,我们可不能胡乱拿别人的东西,若是这簪子的主人也急着找,不见了会很难过的哦。”她往上托了托春芽软乎乎的身体,也没等他应口,先往一个方向迈了几步。
春芽这才慢悠悠,又带着点不愿地伸手指道:“是那一边,你走错了。”
湛昭一愣,而后展颜一笑。
得嘞,小春芽不开心了,这次连姨都不叫了。
走在铺着沙地的路上,一脚踩下去陷下的脚印坑子里,又积上了一些水。湛昭还没走出两边的野高草,便听见不小的吵闹声,她拍了拍春芽的背,走出沙子地,便把他放了下地。
她抬头,便瞧见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他似乎更瘦了些,她看着他,如同回到好久前她第一次看见他,就在众人的赤裸裸鄙夷的目光下,夹杂着几道辱骂的声音。
他恍若未闻。
朱青儿被拉扯着扑跌在地,他膝盖一阵刺痛,裤子里头怕是又破了还未好的伤口,他仍是颤着嘴唇,战战兢兢地握着赵氏的手,说:
“爹……”
“不要……去”
他口中苦涩,重重复复地便吐出这几个字,那看着年纪大的男人眼睛一撇,反手扯着朱青儿那竹枝细的小臂,不小力度地拖扯。
“没用,没用!”赵氏盯着他,又掐了一把他皮包骨一样的身躯,恶狠狠地对他骂道:
“你看看都过了多少日了,那人还不上门来,既然占了我儿的便宜,我先下也先不要什么脸面了,今日我必须去给讨个说法!”
旁的人看着,都知道是朱家那个刻薄儿子的赵氏,镇上的人淳朴,见那朱家的男子脸上磕的青肿,也有劝着说罢了罢了。
指指点点说话间,有个年纪尚轻的男子便出来说了话。
“赵叔,有什么事也莫要打人啊。男儿家的脸都是最为金贵的,弄伤了个大口子回了容貌,便不好了。”
“小郎说的正是,不若说一说是谁家的女子,咱们邻里的也能帮上一些忙,讨个说法。”
朱青儿一惊,突然拉上赵氏的衣服,紧紧地扯着,突然的动作吓得赵氏叫骂:“哎哟做什么死!”又看见那赔钱货张大着眼睛,冲他摇着头。
男子瘦到眼窝有些凹陷,此时甚至能瞧出一丝病态的美,赵氏心想这是护着那女人呢,冷冷地哼了好大一声,环着手臂便说了最大的声音,生怕有人没听见。
“还有谁,是那湛厨子喽。有些人平时看着人模人样,其实做出来的事啊,就是诱骗了尚是懵懂的男子,进了屋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腌臜事,这会几天了,又缩着脑袋不出来的。”
一说湛厨子,这还能有谁,镇子上除了那会做菜的湛昭,便没有人姓湛了。
“不可能,湛昭那人是我熟识,待人极好,你家那儿子是被退了婚的,那名声谁都避之不及,人湛昭那条件这么好,你说图的什么。”
“朱家男人,编谎也不会编个实在点的,诬陷是要被抓去牢里面打板子的。”
说话的人多,竟是没有一个人信的,可见湛昭往时人缘是极好,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哎,走吧走吧,别人家里头教儿打子的事,咱也掺和了。”女人们不爱管这事,带着自家男人要走。
湛昭站在那淡淡地看着,直到春芽扯了扯比自己高了许多的湛姨姨,她才把目光垂了下来。
朱青儿第一次反抗了起来,勉强挺着身体往外跑走,赵氏本来告人反被说了一通,气的想拿朱青儿撒气,结果他还敢跑了。
而不期然地,浑身是伤也没跑开几步的朱青儿,便和那处挺直站着的湛昭对上了双目。
呼吸渐渐变得缓慢,觉得面前的景物都停住了一般,朱青儿望着那一双定看着自己的眼睛,一股羞迫感奔涌而来。
“湛姨姨,下雨了。”
“嗯,姨带你回家。”
面容温柔的女子抱起不及自己大腿处的孩童,不知道一大一小说了什么,女子嘴角仍是那恰到好处的弧度,淡笑着。
像是没有看见那边的闹剧一般,她转身消失在毛毛细雨之中,背影愈发朦胧。
朱青儿停了下来,不跑了。手指头落在自己的眼尾处,颤了颤。
细如牛毛的雨丝滑落间,头颅缓缓垂下,发丝随之垂落在他的脸颊,湿湿的黏腻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