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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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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陆小凤一眼就看到了沉钰。
尽管在古老而喧嚣的街市里,不乏衣着富贵的人,沉钰又并未多作打扮,身处人群中也算不上惹眼,他还是一眼就望见了她。
年初别过后已是数月未见,他刚想朝她打招呼,却在抬起手的瞬间改了主意,玩心大起。
于是倚靠窗台,有如幼童观察蚂蚁窝一般,饶有兴致地看着街对面的沉钰从马车上下来,与车夫交代几句,车马与人遂分道而行。
她先去了客栈柜前,离门不远,正正能看见,应是要了间房,随后来到街上,不紧不慢地逛起来。
陆小凤将酒钱留于桌上,自己旋身便下楼出去,目光追着摊贩扫过,沉钰还在同一个摊位细挑慢选,他倏然便收起身上毛躁,悠然自得地混入人流,比一条鱼游荡江海更自如,左逛逛右看看,毫不起眼,煞有介事,然却一直与沉钰保持着一个恰如其分的距离,余光更是始终将她笼罩其中。
即便另一人毫不知情。亦或是,正因为另一人毫不知情。他早早学会自得其乐,仿若与生俱来。
沉钰没有逛多远便回了客栈,陆小凤也慢悠悠跟在她后头,他愈发融于市井,看起来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同路人,旁人不会多瞧一眼。
被尾随的人更不会,陆小凤有意使下功夫,从头至尾都站在她目不能及之处,脚步声不曾比猫儿更重,时刻随着沉钰的动作轻巧变动位置,若真有人细细将他二人单独拎出来看,只怕会毛骨悚然发觉他竟如她背后灵一般——说是“如影随形”也不至如此,毕竟影子也不会一直挂在身后不是?
一身精妙轻功用来做幼稚把戏,便是陆小凤其人。
背后灵一路跟至上房门口,洋洋自得揣度着不若就在此时出声吓她一吓——
“只有茶了,你要不要?”沉钰推门时忽然道。
吓??!!
陆小凤一口气断在半空,偏又不敢出声,连呼吸都不能絮乱一分,一张脸顿时涨得发紫,人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倒还自觉地依旧走在她视线死角,她转身,他跟着转身,她坐下,他还站着。
门开时他已粗粗扫视过,房内并无他人。
所以她在和谁说话?
“陆小凤?”未得到回应,沉钰有些疑惑地偏过头,除却屋中陈设,却并未见到人。
怎、怎会如此?!不应该啊!
陆小凤心中惊疑,大感不满,反而有点赌气,认定她要么自言自语要么在诈他,偏要当这个背后灵。
沉钰看不见人,转瞬便明晓他想法,冷哼一声,自取了两个茶碗烫过。
“轻功盖世陆大侠,小女虽耳朵不怎么好使,这鼻子倒也没坏,这么浓的酒气还不至于闻不到。”
他才从酒楼出来……
陆小凤下意识嗅了嗅自己身上,身在其中便浑然不觉酒气,既已暴露,又输得不得不服,也厚着脸皮坐下,明知沉钰好茶不好酒,除非路上酿造,否则出行少有自带酒水的,还要出于惯性嘴一句:“没有酒么?”
仗着自己虚长几岁,加上方才被拆穿的心虚尴尬,以及尚未褪去的几分不甘,他大言不惭指点江山:“怎的就确定是我?若是别的人呢,甚或者,是醉酒的登徒子也说不定!”言及此处忽然惊醒,“那怎可随随便便放人进屋?”如此心大!
谱未摆完,对上面前一双乌漆漆的眼,陆小凤脑后一麻,话语吞回腹中。
沉钰眼珠是纯粹的黑,但眼形似桃瓣,又时常笑眼弯弯,湿润碎光便使得这双眼如暗夜萤火,加之她惯常的神态气质,不显清冷或妩媚,反给人以娇俏之感。
然而,若这双眼里没有笑意。
糟糕,好像惹她生气了。
他端起茶水往嘴里灌,脑中飞速思索赔罪之语——
“唔?!”若不是清楚知道面前人是谁、后果几何,他真的便要将茶水喷出。
与沉钰相反的浅色瞳仁里准确传达出又惊又疑又怒又委屈的情绪,陆小凤用眼神质问:你究竟在里面加了什么?
沉钰柔情蜜意地微笑:“吞下去。”
陆小凤,陆小凤只能照做了。
使小性子的大小姐报复完才屈尊纡贵般轻轻哼了一声,给予解释。
“酒鬼何来这般轻功,登徒子何必与我玩闹,只见酒气不见其人,除了你还有谁?”
言下之意,用高超武功做幼稚把戏、还在莫名之处犯傻露马脚的,唯陆小凤而已。
挖苦完,她才重新为陆小凤满上茶,低垂的眉目温和,显然为偶遇友人而发自内心地欣喜,相处又如此惬意,全然不见郁色。
是了,郁色。
沉钰的年纪到底还很轻,所接触的人事也单纯,身上总有挥之不去的孩子气,因而不多么懂得隐藏心事,那副不笑也显得亲切柔和的神态撤去,在熟悉的人看来便突兀而刺目。
原先隔得远些,又背着身,看不真切,后来距离近了,那般郁郁寡欢又努力自娱的做派便叫总忍不住关照她的人多多留心。
“你此番有专程要去的地方么?”陆小凤还是不怎么喝惯茶,皱着脸放下茶碗。
“还是像以前一样随便走走啦。”沉钰答,因这句话自然而然联系当下,眼睛一亮。
陆小凤顺着合到一处的心意发出邀请。
“那便一起吃顿饭罢?我知道有家味道不错的酒楼。”
那张面庞如他所愿地绽开笑颜。
*
那确实是很好的酒楼,沉钰只是闻着楼里食客桌上传来的香气就食指大动,期待不已,何况陆小凤在吃食上的讲究向来无须怀疑。
他们选了临街靠窗的位子,等待上菜的时间沉钰靠在窗台向下看去,看风格异于家乡的建筑,看人来人往,兴致盎然,似乎已将同来之人置之脑后。
原先自己去逛时兴致缺缺,现下看别人逛倒觉出趣味。陆小凤腹诽,不过沉钰在他印象里便一直是如此。
眼下这人终于想起在场还有第二人,却是兴奋招手:“你快看!那个妹妹好生漂亮!”
“……”
陆小凤先是无言,然后才懒洋洋顺着她目光望去,转眼精神一震。
“还真是!”
陆小凤是好色之人。沉钰也是。
且沉钰喜好的美色男女不忌。
甚至,远在他还是个成日抱剑、无心情爱的愣头青的时候,年幼于他的沉钰便已会捧着脸对着美丈夫与美妇人长吁短叹了。
贵人好男风有时候会成为心照不宣的风流,平民百姓多还对此讳莫如深。只是托她的缘故,原本对磨镜一类人事怀有天然恶感的陆小凤逐渐看开,说不定是像她一样能轻易对好颜色付诸情意之人?自然便也许真有人用情至深。
被她他二人交口赞叹的是个斯文秀气的少女,因文静腼腆而容色姣好,瞧着说与沉钰一般大也可以,但又因她周围人都十分信赖、以之为首的那份沉稳,说比陆小凤年长几岁也可以。
“那是华山派的人?”陆小凤眼尖地瞧见那一圈人身上相似的服饰。
“是么?”沉钰对于来历不甚在意,专心致志盯着美人看,直到菜上桌了才堪堪收回视线,注意力霎时又牵扯在美味上,全不知被灼灼目光烙着的美人在随后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恰恰好避过陆小凤投来的一瞥。
“华师姐!”身侧同门唤道。
华真真温柔而羞涩地笑起来。
那厢沉钰正和陆小凤大快朵颐,却不防忽然有人提剑闯进了雅座。
这里原也只有两个人,那人便直接忽略沉钰,上下打量一番陆小凤,目光停在他嘴唇上方那两道胡子上:“你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叹了口气。
“这位朋友,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想来我们应该没有仇怨罢?”
那人道:“没有。”
“那你为何又要拿剑指着我?”陆小凤放下筷子。
他本来还想继续吃的,说不定还能气一气这个莫名打搅人吃饭的家伙。
可是沉钰已经极轻地蹙眉。
她不愿意越庖代疽,是涵养。可也已实实在在被来人惹恼。
而陆小凤若能让朋友愉快,是决计不会叫她继续坏心情的,况且这顿饭本就是为了要她笑一笑才来的。
“因为你是陆小凤,而陆小凤今日必命丧于此!”
“这理由,好像也已足够了。”陆小凤苦笑。
这样没头没脑一句话后,剑光一闪,那人也不知何时一错步便猛地近身,直取陆小凤的咽喉!
只是剑尖还不曾挨近,陆小凤似乎也没有动过,他整个人都已飞出雅座,垂帘的珠串晃动,发出绵绵击石之声,等他后背触上外墙,那股难以抵抗的气力又忽然转柔、消散,他几乎没受到撞击。
雅座里传来陆小凤带着笑意的声音。
“这种玩笑还是少开一些为好,至少,要切磋也不要挑我和朋友吃饭的时候嘛。”
亲切又客气,也只是浅浅的场面话。
另一个女声却不打算给他留脸面。
“赢了一句‘不过如此’,输了就是‘开个玩笑’?还专门挑在我这个‘女人’面前,不给自己赢面子也要让他丢面子,这便是切磋?”
那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连是谁出手都没看清,本就是自己不占理,眼下对方又不曾伤他,合情合理因为他而生气起来阴阳怪气一番旁人也不会说甚么,只好先离开。
……真的生气了。
陆小凤暗道不好,原本第一次同沉钰遇上这事时她便很生发了一顿脾气——自然,不是冲着他的——到现在也不肯认同这种真实拿出杀招的、所谓制造绝境来逼他使出真本事的“玩笑”。
“‘因为你是陆小凤’?这算什么?强买强卖?有点名气的人都必须这般?”沉钰面沉如水,愈发恼火。
她绝不会责怪友人名头开始惹人注目,全为这不讲道理的做法发怒。
“因为江湖人最重颜面与名气,若能击败一个成名大能,便是再好不过的扬名手段了。虽然我只有些小名,但赢了我也能算积一些名声。”陆小凤冷静将话撕开讲,却对她的尖锐有些忧心忡忡,“阿钰,独身行走江湖的话还是注意些好,小角色不足惜,大人物我们就不必惹啊。”
似乎又变回刚结识那会儿为了不识人间险恶的大小姐而烦恼的少年。
“这是自然。我也知道方才那人水平次。”沉钰虚心接受,不肯让步,“可是那分明是出杀招的架势!是旁人不讲理!”
“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要讲理。”陆小凤眉头撇成八字,嘴却向上弯起,“而且我遇到这种事总会觉得自己运气很好,能让这事成为玩笑。今日是我把这顿饭搞砸,吃完就给你赔罪!差使几天都随你,不要气了罢?”
这下沉钰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只是还不知是与自己还是与空气怄气,接下来只恼恨地化不满为食欲。
她从来不会与挚友吵架发火,只会抱不平,最多像只小母鸡一样为旁人拿大小事麻烦他而跳脚,然后自己生闷气。
身为当事人却仿若局外人的陆小凤反倒看得有些好笑又深觉可爱。
一顿饭的功夫足够沉钰冷静下来,她不要陆小凤的赔罪。
“本就是我的不是。”她乖巧坐正,臊眉耷眼,“对不住,今日我精神不太好,对你迁怒了。”
“没关系。我本就爱多管闲事,又怎会嫌你管我的事。”
陆小凤知道顺着她接下道歉会更好,也不愿继续在此地、对这件事多做停留,轻轻推着她往外走。
“只是苦夏而已。我们去玩一阵就好了。”
暑热尚未来临,风还清凉,带着少雨的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