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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19

      最早的时候,原东园为自己的老来子取名为“望”,寄予殷切期盼与拳拳爱意。
      然而遭遇了那样的事。

      早慧的孩子已经明白许多事,但过于敏锐的内心在尚未长成的年纪里受限于阅历与心性,极容易受到伤害。若是钻了牛角尖,连名讳也觉讽刺,便难免自伤。

      “望儿,你虽还未及冠,但为父先为你取字随云。”鬓角已染白霜的老人长叹一口气,“看开些,我儿。”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用过自己的名。
      “敝姓原,草字随云。”
      这般介绍着自己。

      *

      郡望间私下举办的小型文会上,尚且年幼的原随云夺得头筹。
      称赞之语汇成的浪潮铺天盖地卷入耳蜗,所有人都在为他惊叹。

      然而,然而。

      每一滴词句的水珠沉寂下去后,都要带上一句。
      “可惜……”
      “可惜……”
      可惜什么?湮没在尾音的白沫里。

      似乎不论他天资如何卓绝,后天又经了怎样刻苦的努力,所得究竟多么惊人夺目,只要他目盲,那些落败的所谓“健全人”都能以此扭转地位,高高在上地怜悯一番,连嫉妒都吝啬于施舍,成为一句“他千般万般好,又如何?不过是个瞎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原随云最恨的便是这句“可惜”。
      可他是如何聪颖的人?自然明白外人面前,弱小无为的自己再多恼恨也要咽下,面上一派君子端方,大家气度,吟吟笑语,全然看开。
      然若关上门,敏感至极的反应不再作掩,哪怕下人们都已被原东园敲打过一遍,便只是他疑心有人拿他眼睛说事,定要将人打杀了去。
      连小心翼翼地倾斜照料被他察觉,都好似嘲讽,更叫他怒火中烧。

      唯有幼稚而无知的小妹全心全意崇拜着自己这个兄长。
      “阿兄,你真的好生厉害!”
      “阿兄,你竟能想到这般深度!”
      毫无吝啬、发自内心的夸赞,让他既是不屑,却又忍不住留恋。

      “阿兄,你究竟如何生得这般聪颖?分我一点罢!”她这样又羡慕又酸涩,可怜兮兮地撒娇时,原随云只是矜持地微微翘一点嘴角,不知是客套还是鼓励的一句“你以后也能做到”后,实在没能忍住骄傲,再补一句,“再过五百年或许便可以了。”

      并非逗趣,而是满怀实质恶意的嘲弄。
      然而,便是这般说了,小妹也根本不会生气羞恼,而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样的说法:“真的吗?希望可以啦。”

      愚不可及。

      稚嫩的女童声音介于甜脆与软糯之间,是能让人放松心神、会心一笑的声线。
      原随云听着她因专注品读他文章而放缓的呼吸,听着她不自知地发出些“呼——”“呜哇——”一类的惊叹,时刻紧绷着鞭挞自己、记恨他人的内心竟也似泡入温水,得到片刻舒适的安宁。

      兄妹二人坐得很近,挤过来的小妹身上被仆妇裹得圆滚滚,柔软衣料正挨着他手背。
      在这样让人松了警惕的安谧里,原随云几乎心平气和地问:“钰娘以为,阿兄如何?”

      “天之骄子!潜力无限!”
      便是心神正扑在旁处,小妹也毫不迟疑答道。

      “可阿兄是个瞎子呢。”他放轻声音,“即便如此?”

      新生的毒牙莹白细幼,状似懒散无害,却泌着不容小觑的毒液。

      稚童分量十足的目光落在原随云面上。衣料簌簌而动,她转身朝向他。
      “你在说什么呢?”她的声音里全然是困惑不解,似乎他问了个答案显而易见、于是反变得愚蠢的问题,“那样不就更了不得吗?”

      *

      于刚复苏记忆不久的沉钰而言,自己名义上的兄长不过也只是个孩子,至少,一时半会儿她还做不到改变自己的视角。
      且她眼里更多关注的是他那高到让人感到绝望的天赋。

      怎会如此?!
      过目不忘,举一反三,见解精到,出口成章,不论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连武学也是一点就通,极有灵气。
      沉钰在此地的年纪很小,但从未考虑过藏拙,有那样一个兄长珠玉在前,她再多格格不入也越不过他去。甚么所谓的现代知识,所有隐秘的骄傲在见到真正的天才时都被粉碎。

      也正是这位兄长让她漂浮的灵魂第一次落地,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平凡。

      身体上的残缺在这样闪闪发光的才能面前根本就暗淡无辉。沉钰会因此而下意识地照顾他,但这照顾于她不过就像一个人将就近的餐盘递给位置较远、又想要品尝的人,除此之外,并不在意。
      亦或者,与其说在意与否,不如说她已经习惯了。作为一个疾病缠身、脆弱如瓷制人偶被谨慎对待的记忆仍占据主导,雪白的建筑里何曾缺乏过各式各样的病患?因病痛与情绪而难眠的夜晚、与病友交流时坦诚面对病情、体贴绕开痛处,早便成为她的理所当然。

      因而当原随云问她是如何看待他的时候,一开始她完全没反应过来。

      瞎子?
      “那样不是更了不得了吗?”内心想法脱口而出。
      她终于后知后觉出,自己年岁尚幼的兄长是第一次遭逢大难,又鲜少与外界交流,封闭的环境对一个极在意自身残缺的孩子而言并非全是好处。

      风轻云淡的表象轻易被看破,沉钰轻轻握住怔住的兄长手掌,认真道:“阿兄难道不是很出色?我闭了眼绝对连如何行走都忘了,阿兄却还能做到这么多,学得比旁人都要好。夜里灯刚熄的一瞬间,我也什么都看不见,有时候便觉得很可怕,可是阿兄却不怕呀。”

      能够耐住恐惧与孤独,已经是绝佳的心性,何况还能夜以继日地吸收学习?

      她原只把他当作虽放在身边,却总是隔了层膜的天才人物,不论是对其天赋还是坚忍都是持观摩感慨的心态,永远赞叹居多。
      可不知为何,当她说出这些话,当她看见原随云脸上神色,波澜不起的心竟也柔软起来,漾出波纹。
      这一刻,只在这一刻,她第一次将他当作自己的兄弟,于是除却欣赏,多出了怜惜的酸涩。

      “不过,那会很苦罢?”沉钰问。

      原随云再说不出话来,面上却已向她说明一切。
      那是,在夜色里犟着一口气踽踽前行,许久许久以后,忽然望见有人提灯来寻自己的孩童,在一瞬间呼吸停滞,不知所措到疑是幻觉的表情。

      于是心里那份柔软更深更广地扩散开来,沉钰像个温柔包容的长姊,想要将寻到的小弟拥入怀里。

      “……”

      她发现自己太过短手短脚,只能做到将自己塞进兄长怀里。

      甚至……
      “阿兄阿兄。”沉钰抬起头,兄长眉眼不甚清晰,只能望见下颔,“来抱抱吗?可是我的手太短啦,够不到……”

      那声音,竟是真心实意为不能给他一个拥抱感到难过。
      原随云微微弯腰,动作生涩地环住妹妹。
      自懂事以后,他就再未曾与人有过这般亲近,包括父亲与母亲,含蓄内敛的家人们从不如此表露心意。

      人的身体竟是如此柔软温暖?
      他恍惚记起似乎妹妹尚在襁褓中时,自己曾触碰过她。
      那时也是如此么?他早已记不清,只是,没缘由的,他觉得那时的妹妹拥抱起来,也定如此刻一般。

      幼童的身体像个小火炉,源源不断输出热量,熨贴无比。
      妹妹也终于满意,在他怀中晃了晃,道:“总之,阿兄是最棒的啦。”

      *

      妹妹对自己抱有一种奇怪的保护欲。
      原随云很早便意识到这一点。

      早在她与他同处一席,对那些嘲讽他目盲的人或冷笑回怼、或委婉相讥之前,便意识到了。

      即便他才是哥哥,而她是妹妹。
      即便不论是他还是妹妹,都清楚原随云的武功与课业俱是优于原沉钰的。

      可是直到兄妹二人都长大的如今,这种保护欲依然存在。

      桃花遍染山林时,不速之客拦下兄妹出行的车驾。
      原随云仍安逸坐着,却已觉察妹妹骤然紧绷的身躯。
      窸窸窣窣,是刀上红穗轻轻晃动——妹妹的刀。

      原随云微笑。
      既是因对自身实力的自信傲然,也是因妹妹一如既往的反应。

      被护住的兄长温言悦色:“不知来者何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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