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37、2

　　月上中天，宠物仓鼠咯吱咯吱地啃着笼子，薄薄一层门板根本关不住父亲地动山摇的鼾声，这个一家人时常相顾无言的空间里，午夜过后，倒是比白天更热闹许多。

　　付正刚烤好一批热气腾腾的蛋卷，在鸡蛋和焦糖交织的香味里，他照常问了一句：“你要吗？”

　　开灯会被爸妈发觉，桌边摇曳的烛光中，付光也照常答：“不要，你自己吃吧。”

　　付正一边坐下来，准备开吃，一边就笑问：“……有这么难吃吗，我自己觉得还行啊。”

　　“你一个练长跑的，你乐意怎么瞎吃都行……我要是晚上吃那么多甜的，胖起来妈又得念叨我自暴自弃了。”

　　姐弟两人交谈的气息一来一回，烛焰随之起舞，室内的光影变幻出寂静的纷乱。付正年轻得几乎在发光的脸被映得半明半暗，细细望去，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他说：“这个家里，要说出格，你们谁都比不上我。她也就是这几年，还有工夫盯着你，以后……”

　　话到这儿，付正忽然勾起唇角，也不去看付光，就这么垂着头、眼神涣散地，哂然一笑。

　　白日里的良善温柔是一张太安全，也太惹人爱的皮，穿得久了，连付光都时常忘记，其实付正骨子里是个截然不同的人。

　　“你……”这个家里，就他们两个走得最近，付正那点不清不楚的少年情怀，她当然也知道：“你想好了？”

　　回答他的，是付正咔嚓一声，咬碎蛋卷的声音。就在他们身后的墙角里，仓鼠的门牙依然在发出与亚克力材质摩擦的声音，试图咬穿一条通向自由的道路。付正的神情也随着这低等哺乳动物孜孜不倦的努力，渐渐从若有所思，变成了一种咬牙切齿的无奈。

　　付家住在二楼，客厅窗下就是一楼的小院子，那里以前住着一对老夫妇，后来相继去世，住处也就闲置下来。顺着水管往上爬一段，再踩上院里的遮阳棚，圆圆只需要高高扬起手，就能在每一个她想见到付正的深夜，轻易地敲响二楼的窗玻璃。

　　这样的响声毫不意外地，也在这样一个夜晚如约而至。

　　三声响之后，付正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付光的目光也含着笑意投向窗户的方向——

　　“停！苏安霓！你这是什么眼神？半夜会情郎啊，生动一点好不好？笑一下很难吗？”

　　一旦暴躁起来，楚令仪浑身的锋芒就会从懒洋洋的讽刺，陡然变成让人下不来台的尖锐，有时候连身边协作多年的工作人员都招架不住。黄长直才多大年纪，被她当着全场的人这么一吼，马上脸就从颊边烧到了脖颈里，缩着头就从遮阳棚上跳了下来。

　　其实她已经很努力了，为了爬上去的动作能流畅一些，之前背着人留下来独自加练，尹逸都是看在眼里的。可表演这件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到位就是不到位。还好她性格率直，有心事也不藏着掖着，满脸的悻悻全不作伪，楚令仪也是实心眼的人，见她这确实是一心想要演好的样子，很快也就主动走过去，压低声音指导起来。

　　黄长直当然连连点头称是，表情既是羞愧也是感激，远看毫不违和，尹逸却觉得她不像是这点情绪都需要反复酝酿的水准，于是找了个休息的空当，特意去找她说话。

　　“最近你和胡娇怎么样？”

　　听到狂掉毛的名字，黄长直显而易见地顿了一下，眉心下意识地拧起来，很快又舒展开，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还行吧，就那样。”

　　“骗谁呢？”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尹逸两手交叠垫在自己脑后，顺便拉伸了两下紧绷了一天的身体：“你这是还行的样子么，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话虽不客气，却是一份实打实的关怀，黄长直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答：“她……已经搬出去了。”

　　本来以为只是又大吵一架之类的事情，没想到自己有一阵子没回去，她们之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想必她这会儿一定不愿意被人窥见表情，尹逸也就没去找她的目光，只愈发轻声道：“这算什么，分了？”

　　黄长直略一摇头：“不知道，她没明说，大概算冷战吧？总之她要做什么，想到了就做了，根本懒得跟我解释。”

　　她们两个里面，看似胡娇是脾气软的那一个，其实真要执拗起来，苏安霓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听她这么说，尹逸一点都不意外，人家小情侣的一本糊涂账也不是他一个外人能算明白的，他也只能奉送一个同情的眼神。

　　“那房租……我付一半？”

　　黄长直眼皮都没抬一下：“不用，我一个人不需要住两室，她要是不回来，我也打算搬。钱不钱的，到时候再说吧。”

　　看来进组的时候良莠给的第一笔片酬，不仅缓解了尹逸的经济状况，也让她手头宽裕不少。人但凡没到赤贫的境地，又有的是时间，就没有养不好的伤。尹逸知道不必为她再担心了，于是就陪着苏安霓，静静地站在场边，一起望向场内正在拍摄的那一幕。

　　场子里正忙着的是付伟的一场独角戏，剧情是他在外面约见了一回自己的亲生父母，发现生父只想问他要钱，说来说去都是那句“你该孝敬的是我们，付家不过给了你几年饭吃”，两边谈得不欢而散。临走时，懦弱的生母提到当年把他送走的时候，襁褓里放了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现在底片找不到了，希望他能复印一份，或者翻拍一张都好，让她也能留个念想。

　　随后付伟独自返回家中，正好谁都不在，他便翻箱倒柜地找起那张老照片来。

　　这个人物本来个性就寡言，肢体语言和表情比台词更重要，类似这样个人秀的场景很多。只要按照楚导的要求正常发挥，等这部剧播出了，观众对陈韧的演技评级肯定会再上一个台阶。

　　那个年代的父母，总免不了喜欢收藏孩子的旧物，总觉得等他们长大了，有朝一日会想看看自己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喜欢过的玩具。家里的沙发垫子挪开，下面全是付妈妈囤东西的地方，其中三个裹得整整齐齐的包袱，两大一小，正是她为三个孩子留下的念想。

　　呵，两大一小。

　　付伟颤抖着手去翻，果不其然，最小的一个装的是他的东西。

　　平心而论，养父母待他不错，即使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也从未在明面上表现过任何厚此薄彼的迹象。可人也是动物，是动物就有本能，光看这三个包袱内容的多寡，有些事情就已经亲疏有别，明白得不能更明白了。

　　一个已经长成的青年，在外头全部的镇定和自信都被击穿，就这么面对一地凌乱，抓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只小包袱，孤身一人，陷入了一动不动的静默。最后，他缓缓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侧对镜头，终于发出了沉沉一叹。

　　陈韧把那种无以为家的心酸抓得极好，过了很久，似乎都无法摆脱“付伟”的心绪，场子里也随之一片凝滞，连楚令仪都没开口催任何人的进度。尹逸抱着纯粹的欣赏态度，正在心里品味他刚才的举止，却在一转脸的时候，碰巧望见了场边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简希。又是简希。

　　她怎么又来了。

　　视线停留得稍长了一些，简大小姐当然也就发觉了，回过头来大大方方地一笑。她这么坦荡荡，连笑容都是自由自在的味道，倒让尹逸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看陈韧怎么了，隔三差五来看又怎么了，娱乐工业本来就是拼了老命想给人看、让人看，甚至求人看。要说观众的质量，简希无疑是最优质的的那一类，她愿意来，尹逸应该为这个剧组感到高兴才是。

　　最后劝了黄长直一句“该哄的时候还是得哄”，尹逸很快走到简希身边，轻声开口逗她。

　　“你觉得陈韧今天演得怎么样？”

　　简希根本也不怕他开玩笑：“他怎么演都好，我都喜欢看。”

　　倒是尹逸摸着鼻子，忍不住低头一笑，索性换了个话题：“……你哥生日快到了，我在想送个什么东西给他，给点建议？”

　　场里陈韧那一幕还需要补拍其它角度的镜头，楚令仪要求化妆师补妆，陈韧的助理就趁机要过去送矿泉水，先后好几个人从他们站的地方匆匆而过，简希本来要脱口而出的回答就因此稍稍打住。

　　等人群经过，彼此又可以交谈，她脸上那种不假思索的神色已如潮水一样，飞快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一点狡黠，映在她今天原本就亮得过分的眼睛里，像一颗冉冉而起的新星。

　　“他什么都不缺。你要是不问我的话，本来是打算送什么？”

　　答案当然早就藏在心底，可话到嘴边，尹逸终究也没能说出来：“本来……本来就没打算啊，不然就不问你了。”

　　说没说实话，离得这么近，听话音就能猜到。简希收起探究的目光，闲闲开口：“你随便送什么，心意到了就好啦。他不怎么过生日，应该不会介意的。”

　　“不怎么过，指的是一碗面、一个蛋糕都没有呢，还是别人怎么操办都行，他自己不上心？”

　　“简执小时候，我小妈拿他的生日做过两次文章，每一次都闹得很不开心。后来他索性就不过生日了，省得他亲妈继续作妖。”

　　简大小姐一开口，那真是什么石破天惊的话都不当回事，想说也就说了。尹逸自觉可能是没管好自己眼里的惊讶，所以扭头跟她对了个眼神之后，倒引得简希又微笑起来。

　　“第一回，听说是他三四岁的时候，小妈给他穿了公主裙，送去我爸书房，问他好不好看，我爸气得摔了杯子骂她胡闹。”

　　“他三四岁，你还没出生吧……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简希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大概是不想让不相干的人看出情绪来，语调却因尹逸这一问，突然变得更生动了。

　　“哦，你还不够了解我们家。这种出过丑、闹过笑话的事情，当事人都很想翻篇，另一边都会记得一清二楚，然后时不时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讲……我妈和我小妈都这样。”

　　每一个问题问出来，简希都会毫不犹豫地回以更多实情，尹逸简直是怕了她，但话都到这儿了，不得不说下去。

　　“……嗯，那第二回呢。”

　　“第二回是怎么回事，连我妈都没弄明白过。那时候我刚记事不久，反正那天我爸去他们那边，本来打算给简执过生日的，结果刚过去没多久就气得大吼大叫，骂的好像是‘谁叫你让他穿成这样’……后来饭都没吃，又回我们这边来了。”

　　简家上下楼的生活，原来长期是这样的情势。尹逸顺着这故事的细节体会了一下，那感受仿佛有只毛刺密布的虫子在脊椎骨上爬，浑身又是战栗又是恶寒，不由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也只能感慨：“你们家，可真是……”

　　简希冷哼一声：“热闹极了对吧，我爸这个人，真的是特别有意思。所以啊，简执是真心讨厌过生日。要不你什么都别送了，就当没有这事，或许他也会很高兴的。”

　　尹逸觉得这话实在是没法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