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36、第十二章 何辜

　　良莠的开拍就像一道分水岭，之前的生活是一汪静水，之后便是一条河流，无论水花大小，终究是涌动起来了。

　　严格来说，这部戏的性质应当是群像，付家三兄妹都可以说是主角。刚进组的前几周，尹逸因很久没有接过像付正这么多戏份的角色，再加上是第一次与楚令仪合作，表演上总有些抓不住分寸。某一次几乎全因为他的NG之后，楚导皱着眉头把他叫到一边，低声说了句“你得学会自在一点，这么演太紧了”，尹逸像是被人在眉心摁进一块冰似的，倒是一下就醒了。

　　真正入戏以后，时间的意义就逐渐模糊起来。最先试的那场付伟和付光的戏后来不了了之，楚令仪应该是还在思索这份朦胧又尴尬的情愫如何处理，所以这两个角色的对手戏一律推后，能拍的全是有尹逸的部分，整个片场最忙的演员就是他了。

　　一连数日从鸡叫忙到鬼叫，直到某天下午难得结束得早，尹逸偷得半日闲回到住处，这才突然发觉，好像简执情绪低沉已经有一阵子了。

　　“怎么了”的回答往往只会是“没什么”，被随手扔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散落在地毯边缘的领带，和窗前那个孤坐的背影连成蜿蜒一线，尹逸走进几步望了一眼，见他手里的魔方转得快到看不清动作，思忖再三，终于还是什么都没问。

　　听说最近公司里有一伙人在到处旁听各种会议，动不动就要求这个那个写什么情况说明书，对新项目更是盯得死紧，稍有一点新意的题材都会受到反复盘问。按理说片场并不全是公司的人，简氏也不是唯一的资方，谁知他们连这样的场合也敢招呼都不打就闯。那天几个一脸古板的陌生人大摇大摆地进来，抓住正在忙的工作人员就问些有的没的，楚令仪一回头看见了，当场就叫了保安，要把不速之客直接请出去。后来还是纪风宁匆忙赶到，勉强安抚住了两边，事情才不至于演变成笑话。

　　而简执，对这一切都出奇地沉默。同事们见凡事都是纪风宁积极斡旋，简执一不出面二不表态，一时分辨不出风向，便发挥起了想象力，于是什么样的猜测都有了市场，传来传去，很快连尹逸都听过了好几个版本。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原本四下静得落针可闻，现在多了一个人的呼吸，简执过了一会儿，自然也就察觉到了。他侧过头来，尹逸走上前去，俯身在他颊边稍微磨蹭了几下，顺便印下一个浅浅的亲吻。

　　“这是怎么排的，怎么全是你的戏？”

　　尹逸在他身边坐下：“还是你上次看到的，付伟和付光的问题……确实不好处理，就统一先拍我的部分了。”

　　“嗯，辛苦了。”

　　说完，他起身去了厨房，很快咖啡机的轰鸣就响了起来。在这家常的噪音里，尹逸坐着没动，暗自皱起了眉头。

　　人和人之间的动态实在很微妙，在尹逸暗示自己确有几分真心之后，简执往常那种挥洒自如的态度，其实逐渐在往回收。比如眼下，如果放在两人相识之初，简执应该会多问几句片场的情况，或者问他本人感受如何，大概不会这样轻描淡写地结束对话。

　　正因为靠得太近，这样微小的变化才无所遁形。

　　直到这种时候，尹逸才发觉自己活了二十来年了，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处理一段关系中的起起落落……当然也没机会学习。他在化妆室里兵行险着，借着一个拥抱，向简执做了一番半遮半掩的剖白，然后简执让出了两人间的主动权，他却紧跟着就无措起来。

　　他冒进过，简执劝他别太心急，顺其自然，彼此自在才最舒服。然后就在他忙于工作的时候，简执在公司有了一点麻烦，两人的作息不可避免地错开之后，他就更拿不准很多话该如何开头了。

　　要是问公事，就算简执肯详细回答，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可真要他问“你为什么最近越来越冷淡”，尹逸自问怎么都说不出口。

　　本该是静日生香的氛围，蝉鸣忽高忽低，阳光洒下遍地碎金，太适合对坐倾谈。可简执做好两杯拿铁端回来，递了一杯给尹逸，却再也没主动提起新的话题。

　　沉默像是慢慢勒紧人脖颈的织物，尹逸只差一点点就要说出“你是不是心情不好”这句废话，幸好简执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神兵天降似的解了围。

　　简执盯着屏幕上显示的“老渣男”三个字，一动不动地看了半天，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很快气压就降到了最低点。

　　哪怕对着四处找茬的那伙人，简执也能把台面上的情绪控制得挑不出错。这会儿他神色中浮现出的由衷厌恶，看着才像是抛开了那张平静的、礼貌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具，露出在那底下，属于他自己的真容。

　　虽然这真容上，实实在在写的是敌意和厌烦，尹逸却感觉在这团风雨欲来的阴霾深处，简执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犹豫。

　　——仿佛这个被他标注成“老渣男”的人，不仅是他需要全心提防的对象，而且还是他心底的一根刺。

　　不过片刻怔忪，简执迅速恢复了常态，一边接起这个电话，一边在尹逸膝头轻轻一抚，示意自己大概要失陪一会儿。正值盛夏，专门请人打理的小花园里繁花熙攘，简执穿着白衬衫的背影被吐尽芳华的决绝掩映着，望之如一个咫尺天涯的迷梦。

　　尹逸也没什么更要紧的事情等着做，索性捧着马克杯，倚在沙发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万花丛中一点白。良久，他才意识到，这一幕恐怕会在他的记忆里一直鲜活下去。

　　爱如潮水的时刻，总能把日夜喧嚣的庸常琐碎全都淹没。不计过往，也莫问前程，至少这个午后，这一瞬间，尹逸清楚地知道，今生自己再不会一无所有。

　　哪怕时间尽头只是荒芜，简执此刻干净而孤独的背影，也一定会在他珍藏的回忆里发光。

　　这个有些伤感，却无比笃定的认知让尹逸低下头，渐渐地，独自微笑起来。这笑容里免不了几许自失，更多的却是欣然。生命中自有一种隐秘的快乐，来自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毕竟你不去接近那只老虎，怎会知晓它在四下无人的山野里，会不会也偶尔原地卧倒，晒一晒它丰饶的皮毛，和柔软的心。

　　或许是冥冥中若有所感，简执的注意力恰好从对话里分出一些来，无意中往室内看过去，正巧捕捉到了这一缕悠远的笑意。他隐约觉得，尹逸知道了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真相，而这真相虽与他简执有关，却大可不必让他知道。

　　这一秒种，尹逸的快乐不需要别人的参与和知情，就已经无比完整，足以自得其乐。

　　他们工作的圈子里，多的是美丽的皮囊与攀登的野心，甚至其中的大多数还附赠高超的伪装技巧，能把目的性打扮成甜美的小女孩，恰如其分地笑出一派天真，然后在你无法拒绝的时候，递上一支明码标价的鲜花。尹逸也需要机会，也渴望成功，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恐怕连他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疏离又无谓的态度。

　　夕阳里独坐高台的时候是这样，想当年《东山汐止》里的角色也曾是这样，眼下又是这样。
　　这个灵魂饱满、丰盛且沉静，哪怕被世间事蒙尘，为五斗米烦忧，却从不曾失却那一点点微妙的嘲讽姿态，始终从内里散发出清冷的光。

　　于是一次又一次地，简执在他身上，望见遥远的自己。

　　他看得走了神，电话那头的人却不允许他享受哪怕一刻宁馨，声调立时就拔高一截，硬是要将他一把拽回去。

　　“……我说话你没听见吗？我告诉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我儿子，你再能干，也跳不出我的手掌心。你以为你不吱声，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玻璃球里的美梦马上碎成一地碎渣，简执深吸一口气：“好，那你说，我在想什么？”

　　对面冷哼一声：“你还是觉得，我偏袒大房，是不是？你觉得简氏娱乐已经在你手里这些年了，发展得挺好，自给自足了，不需要再忍受别人来指手画脚了？”

　　“不然呢？我赚了钱，我再去投资，一直都是我自己自负盈亏，现在你觉得，简持的人比我更懂什么题材投资回报率更高，是吗？”

　　简盛丰也不知又在哪片海上钓鱼，卫星电话始终伴随着沙沙的电流音，配上假笑，愈发显得诡异。

　　“呵呵，怎么能说是你大哥的人，我这不是没让他在你那儿露面么……”

　　自作聪明地平衡着两个儿子，以及儿子们背后的两房太太，既是简盛丰这辈子一贯奉行的原则，也是他死都不会承认的、一碰就炸的逆鳞。他坚称这是为了他们好。这是教会他们互为掣肘，彼此监督。

　　也就是这些年简执实在是羽翼丰满，老头子本人逐渐对业务放开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劈头盖脸骂儿子了，每每提到这一点，反应才从暴怒变成了顾左右而言他。

　　分明自己也是众生之一，却总爱扮演高高在上的一只手，。在这个滑稽的游戏里，简盛丰带着全副披挂入局，有的是想捞一杯羹的人围着他转，简执却已经慢慢失去了奉陪的耐性。

　　“简持愿意信你的邪，你们父子一条心，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我的事情你们能不能少来烦我，公司这几年虽然好多了，也不能只手遮天，有外人在的片场，怎么能……”

　　简盛丰故技重施：“怎么能叫烦你，那是你大哥关心你，代我来看看你做得怎么样。你都这么大人了，我看还跟小时候一样，凡事就喜欢跟你大哥攀比，在爸爸面前争风头，哈哈哈……”

　　简执直接摁掉了这个毫无意义的电话。

　　等他平复了情绪，再转身去看时，背后的客厅里已经空无一人。虽然知道很可能是尹逸听到他在花园里咆哮，识趣地回避了，可那个敛眉浅笑的人忽然消失得像从未来过，终究还是令他有些难以名状的怅然。

　　——近在咫尺，却也像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