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12、2

　　健身房配的淋浴里没有钟，一不留神就晚了一点上来，尹逸最后一个赶到，幸好也没人抬头打量他。

　　露台上这块就餐空间布置得挺有意思，每一张能坐四个人的桌子或圆或方，风格都有微妙的不同，并没有任何两张是一模一样的。一群人三三两两的，都挑了自己喜欢的位置坐了，相互之间并不多话。他们有人在发呆，有人在用餐巾折天鹅，有人专心致志地端详自己的手，仿佛那是一件雕塑作品，还有人不知在用哪一门欧洲的小语种打电话，对着耳机线上的话筒低哑又急促地说着长句，听上去像在念经。

　　简执拿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五阶魔方，姿态漫不经心，手上一刻不停，如老僧入定似的，尹逸人都走到他面前了，眼里才重新有了焦距。

　　“坐。晚上吃烧烤，一会儿会送上来的。或者你愿意自己动手的话，烤架在那边。”

　　尹逸自己极少社交，但也知道这样的氛围有些奇怪，环顾四周之后，还是低头靠近了简执：“你们这是……都不爱说话？”

　　简执把魔方收到口袋里，然后拿起叉子，在冷盘沙拉里挑了一块没沾上油醋汁的西蓝花，一脸无聊地送进嘴里：“场子还没热，菜和酒都没上，有什么可说的……”

　　说着，又冲露台的深处望了一眼：“也不是个个都像我一样。那边不是好几位左顾右盼的么，那都是能玩儿会闹的，你一会儿等着看。”

　　果不其然，等烤牛肉羊肉猪颈肉都走过一轮，黑虎虾、活鲍鱼和生蚝开始登场，尹逸一时兴起走到烤架前尝试自制的时候，那边据说“能玩儿会闹”的，已经开始用运动饮料兑黑方，拉着一圈人玩上七八/九不离手了。

　　肥美的鲍鱼在木炭燃烧出的热气里扭动，生命一边流逝，一边在豆豉的浸润中，散发出新鲜海货独有的香气。尹逸之前陪简执稍微喝了点冰镇的白葡萄酒，在架子前站了一会儿，热气上涌，很快就觉得脸上像是要烧起来了，于是匆忙把旁边忙碌的侍应生请过来。

　　“请问这个烤好了吗？”

　　对方手里还照看着好几份锡纸烤花甲，只伸头过来看了两眼，对他点一点头，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又赶紧回去干自己的活了。

　　尹逸十分不确定地，用盘子把那两只亲手烤的鲍鱼端回去，放到了简执面前。

　　就他走开的这一会儿时间，已经有人凑上前，专门来找简执说话了。来人似是故作严肃，简执略回应了两句，他立即夸张地前仰后合，笑得周围人们纷纷侧目。

　　凭着自己对简执仅有的了解，尹逸也能看得出来，这个对话并没有让简执乐在其中。

　　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倦意，好不容易挣脱了按头社交的简执转过身来，视线慢慢落到盘子里，然后看向尹逸。

　　“你第一次给我做吃的，我是不是一定要吃啊？”

　　尹逸迎着他分明藏了笑意的目光，假模假样用叉子尖戳了几下那鲍鱼：“……我觉得熟了。”

　　简执于是笑着咬了一口，很快放下来，紧接着抿了一口酒。

　　尹逸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这时刚想问味道如何，却冷不防被简执勾了下巴，偏头吻上来。

　　两个人的唇轻轻一触，立即分开，尹逸却还是被惊了一下。

　　看到他这样毫无准备，简执转瞬又是一笑，贴着他的脸说：“没事的，这里很安全……”

　　“我不是怕被拍，只是……不太习惯。”

　　“对自己坦荡一点，有什么不好。”简执的手在他脸上多停留了片刻，然后挪开：“我回房间回个邮件，一会儿就回来。”

　　尹逸侧过脸，让自己的嘴唇从简执的掌心蹭过去：“……嗯，我等你。”

　　简执这个人，真心真意笑起来的时候，几乎可以在他眼里数星星。尹逸有些晕乎乎地想，他大概是有东欧血统之类的，不然哪儿来这么高的鼻梁，衬得眼睛格外深邃，星河流淌其中，像一把握不住的流光。

　　就这么目送着他，尹逸看见他快到门边的时候，被举着一整盘鲍鱼出来的主厨拦住，两人笑语几句，然后简执主动伸手拿了两个，咬着就继续往外走了。

　　不过眨眼工夫，这一盘新做好的珍馐就被分发到了每张桌上。尹逸尝了一口主厨的手艺，又尝了一口刚才自己做的，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简执就是这么一个不折不扣的贵公子，不仅吃得出火候的区别，还万万不肯委屈自己。哪怕是还算融洽的新欢亲手奉上，也只能让他做个姿态，虚应故事而已。

　　简二公子是何许人，凭什么要吃完一只烤过头的鲍鱼呢。

　　可见并不是别人给足面子，你就真是另一个世界的一份子了。是与不是，原本就是天堑。

　　尹逸自嘲地笑一笑，给自己斟满一杯冰酒，仰头独自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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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度假村最高的建筑顶层，套房整面墙的落地窗前，简执背对黑暗中闪着零星灯火的重重山峦，一个人坐在雪白的长毛地毯上，手里飞快地摆弄着他的魔方。

　　楼下的晚餐搞得他社恐当场发作，只能借口要处理公务，赶紧逃上楼，躲起来自我疗愈一会儿。

　　偌大的空间里一派寂然，只有微不可闻的刷刷声伴着他逐渐稳定下来的呼吸，如深夜抚摸沙滩的海浪，一进一退间有着孤独的节律。

　　手机不知死活地震动起来，简执伸手按了一下免提，纪风宁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整个客厅。

　　“老板，我发了邮件给你，你看了吗？”

　　“没有，明天再说。”

　　“明天？你能接电话就能看邮件啊，真的是急事，我要不直接跟你说一遍？”

　　从她的音调里，简执判断出至少不是生死大事，于是还是平板地应道：“明天说。”

　　“……你又在玩魔方吗？”

　　“……”

　　那头立刻变了一副好气又好笑的态度：“认真的吗？你又犯病了？”

　　简执：“我先挂了。”

　　“简持还是宋实今？”

　　他直接点了红色的挂机图标。

　　就是这个宋实今，家里老实说也不差钱，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快三十的人了还十分热衷攀比吃穿用度。平日里大家算是一个社交圈里的，总免不了要碰面，每次这人都拉着简执尬聊类似衣服在哪儿定做，能不能替他跟某个小明星牵线之类的话题，实在是让他烦不胜烦。

　　楼上简执还在积蓄待会儿再下楼去的勇气，七楼露台上，烧烤派对里最热闹的一圈人中间，宋实今却已经盯上了尹逸。

　　他们这群第二代里，年纪相仿的要么还在努力证明自己，争取父辈的器重，要么索性享受人生，无忧无虑无追求，这都纯属正常。只有简执，在简盛丰不过才六十出头，尚可称如日中天的眼下，就已经执掌简氏娱乐多年，大好河山在握。

　　同样是二房太太的儿子，公开的非婚生子，简执把人生过成了这样，他宋实今在宋家人眼里，却仍旧是个只知道玩的巨婴。这口气，他自知没法在简执这块硬骨头身上出，便抓住简执不在场的机会，把尹逸硬拽到酒局里来，非要喊着以酒会友，喝到位了就是朋友。

　　白靖之身在热闹之中，很快就发现事态不对，却不好自己出面干预，只好发了信息问简执在哪里，叫他尽快过来。

　　一向稳重的白公子都这么说了，简执也顾不上躲清静了，赶忙回到场子里。一帮人已经喝红了眼，宋实今又叫了一轮龙舌兰，正要跟尹逸划拳，谁输了就是一个shot.

　　这简直是胡闹，但他们玩到兴头上，众目睽睽之下，谁都不好冲上去就打断。白靖之抱臂站在一边，蹙着眉满面忧色，见简执到了，立刻侧身让出一个空档来，让他能走到圆圈中间去。

　　尹逸看上去有些苍白，精神却还好，神志也清醒，简执默默站到他背后，略转头问旁边的白靖之：“这什么情况？”

　　“估计是拿不准宋实今跟你关系远近，只能招架着。”

　　“他酒量怎么样？”

　　白靖之凑到他耳边，低声交代：“我觉得一般……刚吐过一回，然后才上的这一轮。”

　　望着眼前面红耳赤的宋实今，和眼神迷离的尹逸，简执深吸一口气，上前先按住了桌上两只都要去拿酒杯的手。

　　“宋小二！够了！”

　　席间不少人都算是自幼相识，父辈在生意场上应酬时，也曾成群结队一起玩过。宋实今在宋家排行第二，小时候就有这个叫法，只是后来大了，他自己极好面子，渐渐就无人提起。

　　简执这一喊，突然笑出声的人就不止两三个。拼酒的氛围骤然一松，然后就再也紧张不起来。

　　好一出四两拨千斤，在场的人无不看在眼里，当即就有几道玩味赞赏兼而有之的目光投了过来。就算刚才没注意的，这会儿也纷纷想要看戏了。

　　眼看收效不错，简执拿出谈判桌上的伎俩来，一鼓作气道：“我难得带朋友来，你就这么替我招待？你有本事冲我来啊，拉到篮子里就是菜算怎么回事儿啊！”

　　他平时话少，当众说俏皮话更少，这第二句直接激起了千层浪，大家一齐哄笑。宋实今瞪着醉眼四下乱看，大概是闻到了自己下不来台的味道，面上渐渐有了几分愠怒。

　　简执一边把一看就知道在硬撑的尹逸拦在自己身后，一边密切观察着宋实今的表情，然后掐准了他马上就要闹起来的瞬间，自己伸手拿起了第一个shot.

　　一刻不停地，简执把桌上剩下的五六杯全部一饮而尽，空酒杯逐一倒过来扣在桌上。喧嚣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归为窃窃私语，最后除了宋实今和他周围帮腔的几个死党，其他人都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个个摆出作壁上观的姿态，不再起哄。

　　尹逸似乎想说点什么，简执更加用力地拦住他，自己对宋实今笑道：“罚酒我替他喝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话音虽带笑，灯光落在他这里，映出的却全是冷意。简执抬起眼来，一个一个地扫过站在对面的这拨人。一时间，乌合之众权衡过轻重，竟无人敢迎其锋芒。

　　作为主人的白靖之，于是顺理成章地从这里开始接盘。宋实今自是不服气的，可他不懂事，身边总有能看得懂情势的人，立刻又是敬酒又是端菜地围上去，总算把一场闹剧胡乱收了尾。

　　简执趁着众人作鸟兽散，赶紧把醉得懵懵懂懂的自己人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