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11、第四章 江月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我的梦里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也是我的月亮。

　　我的月亮很温柔，我在深渊里，他便让我清辉满怀，为我映亮一方幽微。

　　可是我留不住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不想再做一轮只在深渊的月亮。

　　我懂得失去，是因为，我曾失去过。

　　月光越远，黑暗就越近。

　　——我只想回到光里。

　　——J.M.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尹逸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光线刺眼得很，不自觉要伸手去挡。车正从一段长长的隧道里开出来，日光和暖，照在人脸上实在招惹困意，连驾驶座上的简执看上去都没什么精神。

　　见他一边恹恹地换档，一边伸手去摸纸杯，尹逸赶紧开口：“要不还是我来开吧？”

　　刚才出服务区的时候，白靖之特意买了两杯咖啡送过来，打招呼说接下来要进山了，急转弯多，开车千万别犯困。简执表示自己好歹来过好几趟，对路况多少熟悉一些，就又跟尹逸换了位置。

　　“不用，快到了。”还是一贯的言简意赅，非常“简执”的回答。

　　凭着人与人交互的一点本能，尹逸能感觉得到，简执的生活眼下在对他逐渐敞开。那主导这个过程的人本身，一定也希望他能自在一些，自己老这么谨言慎行的，反而会扫兴。

　　于是他斟酌了片刻，第一次尝试着，想跟简执闲谈一二。

　　“你们……经常一起来山里休假吗？”

　　“一年有个一两回吧。”车里没开音乐，简执说话声音也不大，自有一番清风入松的态度：“也谈不上休假，只是大家各有各的麻烦，隔一段时间，总要从家出来躲一躲的。”

　　呵，“从家出来”，要说豪门家务之精彩程度，要是简家称第二，怕是没人敢称第一。尹逸听了他这话，脑海中自动浮现出这些年看过的无数小道消息和娱乐新闻，千头万绪到了嘴边，汇成区区两个字：“你家……”

　　简执眸光一转，虽然神情仍很平和，眼里却有几分嘲讽：“我家可真是太热闹了，哪天有空了再慢慢说。难得出来玩，聊点高兴的。”

　　——高兴的？我怎么知道你聊什么能高兴？

　　本来可能只是随口一说，然后简执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给尹逸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于是含笑瞥了他一眼，大有洗耳恭听的意思。

　　尹逸沉默良久，终于在度假酒店的大堂入口已经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冒出一句“晚饭吃什么”来。

　　简执立刻笑出了声，而且一直笑到车停稳了，钥匙扔给门口的服务生，仍然一脸今天出门带了个开心果的表情。车门自有人殷勤地替他拉开，尹逸其实不明白自己玩了点小聪明，对方怎么就能笑成这样，正一头雾水地从车里出来，头发却被凑过来的简执胡乱揉了一把。

　　亲昵的，饱含愉悦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来，伴着一个落在耳边的轻吻，远比阳光更令人醺然。

　　气声弄得他很痒，声音从耳朵里钻进去，半边身体跟着一阵酥麻，简执的唇压在他微凉的耳廓上，笑声低柔：“……傻瓜。”

　　--

　　虽然一起出来了，这群人里却没有谁是狂热的社交爱好者。办入住的时候大家各自刷手机，并无交谈，只有白靖之一个人在前台忙碌，然后不知从哪里摸了个马克杯拿在手里，一边喝一边把房卡逐一送到朋友们手里。

　　“六点露台见。”

　　简执头也不抬，接过房卡就转身走人。尹逸是唯一在打量事态的人，视线不可避免地跟白靖之碰上，也就相□□了个头。

　　然后他忍不住问简执：“酒店前台哪来的咖啡？”

　　简执从卡套里抽出一张给他：“酒店是他家的。”

　　尹逸：“……”

　　刷卡进门，又是一个套房，因为这里地处偏僻，面积更加豪奢。尹逸难掩惊讶地环顾四周，简执把自己往沙发里一丢，声音很快软得好似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其实用不着这么大的房间，有张床就够了。”

　　尹逸在宽大的扶手上坐了，人往后靠的时候，手碰巧摸到了简执腿上，他也懒得挪开，顺手就摩挲了两下：“这样的话由你说出来，还真是……可信度不高。”

　　随性的小动作似乎取悦了简执：“我说真的，刚读完书那阵子，我在印度和尼泊尔各待了三个月，什么条件我都住过。”

　　“住完有什么感想吗？”

　　简执闭着眼睛，随口答：“有啊，感想就是，洗手液真是个好东西，尤其是除菌款的。”

　　尹逸不由跟着他一起笑了，然后看他实在困了，就去卧室找了一床薄毯过来，给他搭在腰上，又把空调往上打了几度。想起刚才在路上，自己稀里糊涂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倒让简执一个人靠咖啡提神开过来，尹逸顿时觉得自己这份工打得太不称职了。

　　犹犹豫豫地，他低下头，在睡美人唇上啄了一下。

　　——简执自己好像很喜欢这些小动作，那他怎样对待别人，应该也会喜欢怎样被人对待吧。

　　结果被亲了的人立刻出声：“我没睡着。”

　　尹逸觉得有点尴尬，但还是握了他的手：“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想这么久啊……”

　　“因为我想跟你请个假，去一趟健身房。”尹逸被他这个全不设防的样子弄得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又俯身去吻他：“亲一下不够的话……”

　　简执就这么躺在沙发里，懒洋洋地任他动作。

　　两人唇齿间都是刚才房间门口，吧台上放的欢迎特饮的味道，柠檬薄荷苏打水。分明是酸的和冷的，却逐渐交缠出甜味，如一滴糖浆落入清水，虽无色无形，终究还是有了印记。

　　关键时刻，简执稍微挣了一下，勉强拉开一点能说话的距离：“好了，快去吧，不然我睡不成，你也去不了健身房了。”

　　尹逸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前天就没去了，昨天也没，我……”

　　简执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把毯子抖开，往自己头上一盖：“赶紧去！”

　　回忆着刚才摸到的某种熟悉的触感，尹逸一面在包里翻健身的衣服，一面慢慢地感觉到，自己的脸也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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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觉睡到窗外都起了暮色，简执伸手到处摸了一遍，没找到手机，只能晕头转向地先坐起身来，然后揉着太阳穴走去洗手台前，倒出一瓶盖漱口水，开始往自己嘴里送。

　　手机嗡嗡地响起来，他含着一口薄荷味重到有点上头的绿色液体，回到沙发边来回翻找，最后在两个沙发垫中间的缝隙里，触到了那个不肯消停的金属块。

　　那头是白靖之，所以他先把电话接起来，随便“嗯”了一声。

　　“你下楼了吗？”

　　简执把漱口水吐掉：“没呢，刚起来，马上。”

　　白靖之明显顿了一下：“尹逸在吗？”

　　“他去健身房了，说一会儿直接去吃饭。你有事找我还是找他？”

　　“你。”白靖之是跟他一起长大的，二十几年交情，自然知道跟简执说话，越简洁越好：“我现在来找你？”

　　毛巾浸满冷水，略微拧干，对折了往脸上一按，是简执常用的叫醒自己的方式：“不用，在你房间门口见吧，省得让大家等。”

　　离六点还有几分钟，简执知道这一层只有两间套房，另一间是白靖之在自家酒店的自留地，从他这里走出去，转弯经过白靖之的房门，再往前走才是电梯口。要尽快见面且最省时间的办法，就是白靖之出门不动，他走过去会面，然后一起下楼。

　　任何相处的模式一旦确立，往后就都是惯性。如果说白靖之的角色是一个好人，那简执的就是一个动脑子的人。

　　他有些隐约的预感，知道白靖之大概要找他说什么，也知道这件事说不了多久，去露台路上的时间应该够了。

　　白靖之并没有坚持到他房间里来谈，更为他心里的猜测添了几分笃定。几乎是好整以暇地，简执在走廊里与白靖之并肩而行，安静地听着自己这位发小一声深一声浅地调整呼吸。

　　活像一个准备蹦极的生手，脚腕上绳子都绑好了，却还要在崖边酝酿好久。

　　这样的联想几乎让简执动了恻隐之心，心想如果电梯到了七楼，白靖之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的话，自己就直接说“不用这样，我不介意”好了。

　　谁知白公子比他以为的更纠结，两人一起进了电梯之后，索性就屏住了呼吸。

　　看来白家人认定这人根本参与不了家族生意，只能学成归来当个顾问，确实是英明之极。简执耐心地等着观赏大活人把自己闷死，大约五秒之后，终于听到白靖之发出了声音。

　　“我跟尹逸……以前读书的时候，在一起过。”

　　“嗯，猜到了。”

　　他的眼神看上去很平稳，却不巧碰上的是简执这样的谈话对象。多年相熟，从简执的视角看过去，那里头的犹疑近乎清澈见底。

　　似是下了什么决心，白靖之避开简执的视线，又道：“只有一个月……”

　　“我不需要知道。”为了安他的心，也为了别再为难他，简执立刻打断：“我不介意。”

　　白靖之停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电梯里落针可闻，换气扇工作的声音都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对他这个过分诚实的蠢脾气，简执一向没什么办法，只好再打一次圆场。

　　“七楼你还没按呢。”

　　被提醒的人伸手去按的动作，竟然还有点迟缓。

　　简执不由叹一口气：“我能为了这个，就不跟你吃饭吗？”

　　白靖之扭头来看他，眼神十足复杂，颇有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意味。

　　哪怕再亲近的朋友，有些故事也不如不说。简执自问已经表明过态度，白公子又不是真傻，应当也听懂了。

　　沉默如藤蔓，转眼已铺满狭窄的空间，让人呼吸困难。然后电梯门总算打开，简执拍拍他的肩，越过他一步，率先走进了这一晚的灯红酒绿。

　　他清楚地听到，身后的白靖之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意料之中地，快步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