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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岸残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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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横吹,岸草皆伏。一少女款款走到江边,伸手理顺鬓间乱发,双目望向粼粼的江面,神色凄然。
半晌过后,她忽然叹息一声,回过身来,往岸上走去。
回程之路将途经一破败神庙,庙中香火断绝已久,只有一些闲汉盲流会在来此歇脚。平日里,少女也和旁人一样,不会对这破庙多瞧一眼。但今日不知怎地,经过庙前之时,她竟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来。
神庙的大门和牌匾早已不翼而飞,少女迈步进门,殿中晦暗不明,只有几缕夕日的余晖透过屋顶的漏洞照进来。燃尽的烛台和碎瓦散落在地上,单手持剑的神明不悲不喜,饱经风雨后仍坚守在此,石像周身覆着的金箔都已脱落,露出斑驳不一的靑褐色。
神明不应人间事,何能吃得香火钱。
许是这份破落萧条勾起了少女的回忆。一年前她的母亲突然病倒,父亲四处求医,日日燃香拜佛,祈求家母早日康复。家中本不富裕,为了替母亲治病更是耗尽钱财,还向士绅借了许多银两,而母亲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还日渐加重。
少女轻声呢喃:“倘若上天有灵,请佑家母……”话音未毕,神像手中长剑碎裂,几块石头坠落在地发出一阵响声,少女苦笑一声,自己真是魔怔了,若真有神灵在此,它岂会自身难保,沦落到这般模样。少女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她刚踏出庙门,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人声,似乎是有群人正朝着破庙方向谈笑而来。待看清来人之后,少女面色一变,想要躲回到破庙中,但这时已万万来不及了。
来人正是一群村里的闲汉。
少女连忙调头,往庙里躲了进去。但那群闲汉也正是冲着破庙来了,为首的一人更是高声叫嚷道:“有人!”
进到庙中后,少女左右看了看,最终视线还是落在那一尊大神像上。整个破庙里,也只有这一尊神像后足够藏人了。
不一会儿,少女刚刚藏身进去,那一伙儿闲汉就已从庙外闯了进来。
“我明明看见有一个女人。”领头的闲汉大声嚷道。
其他闲汉跟着头领身后,鱼贯进了庙中。原本就不大的破庙内部一下被塞得满满当当,少女躲在神像后,即使竭力控制恐惧,身子仍不停地轻微颤抖。
“嘘!”领头的闲汉已听到来自神像后的动静,他忽然弓下身子,就像是狩猎前的狼。
其他人的注意力也纷纷集中到了神像上。
领头的闲汉忽然加快脚步,朝着神像后方猛冲过去。片刻后,伴随着一声女子的尖叫,领头闲汉扣着少女的手腕,将她拉了出来,然后狠狠摔在了地上。
少女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慌与恐惧,她认识这些人。正是因为这些闲汉的存在,镇子里的女人小孩到了晚上都不许外出,哪知道今天少女的运气格外不好,大白天也撞见了他们。
这伙人将少女围在中间,眼神渐渐炙热起来。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少女从地上爬起来,挣扎着想逃,却冲不破这些人的包围。
他们不忙对少女下手,而是将她围在中间,大声嬉笑:“你闯进我们的地盘来,我还想问你想干什么呢!”
“这庙、什么时候成你们的地盘了?”少女将手护在身前,不住地后退,快要退到神像前时,又被身后的男人猛地按住肩膀一推,推回了人群中心。
“我们在这儿吃、在这儿睡!”领头的闲汉叉腰笑道,“当然是我们的地盘了!”
另一个闲汉插口进来,嬉笑着说:“我看这小娘子是想男人了,不然也不会跑到这儿来!”
他的话立刻在人群中引起一阵哄笑,为首的闲汉更是双眼放光,不住在少女身上来回打量。
少女如何不知对方的企图,可这地方距离镇子好几里路,平时除了偶尔来江边下网的渔民外,很少会有人路过这里。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在汉子们的嬉笑声中,少女挣扎着仰起头来,她看见破庙布满蛛网的顶梁,也看到了神明斑驳的泥像。
这果真是个老天无眼的世道。
少女绝望地闭上眼,只盼望这场噩梦和这段灰暗的人生一起,早早结束。
啪。
一块碎石从神像上滚落了下来。
起初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块不起眼的碎石,但下一块石子径直落在了闲汉首领的头顶上。
“嗷!”头领疼得捂住头,叫出了声。
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纷纷停下动作,顺着头领的目光一齐往上看去。
他们看到神像的头顶裂下来了一条缝,碎石正是从缝里落下来的。
“这破庙该不会要塌了吧?”一个闲汉忽然开口说道。
听到动静有异,少女也缓缓睁开眼,和其他人一样,把视线往神像上移了过去。
只见神像头顶的裂缝越来越大,原本一条的缝隙也分裂开来,神像的面部更是裂成了好几块,正一片一片地脱落下来。
接着,整个泥像似乎都开始颤抖。
神明显灵了吗?不,神明早就死了。
嘭地一声重响,神像的整个头颅都滚落了下来,一直落到众人的脚边,摔成了一堆泥渣。
“塌了、庙要塌了!”为首的闲汉面色一变,顾不得太多,转身便第一个往庙外冲了出去。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惜命,转眼间就全都冲出了破庙。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停歇,又跑出了一段路,才纷纷停下来,开始喘息。
“那女人呢?”也不知是谁,忽然问了一声。
“那女人还在庙里。”另一人搭腔道。刚才那种关头,谁也没想过要把那个无关的女人带出来。
此刻,庙中。
神像的泥身已经完全裂开,庙顶的砂土也被震落下来。或许这庙真的要塌了。
可少女却全没有要逃生的意思,她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崩碎的神明,静待着结局的到来。
神像的泥胚尽毁,内部尽然是填充满的河沙。细碎的河沙沿着案台流淌下来,铺洒在少女的膝边。
少女痴痴地看着河沙滚落,眼神又渐渐有了光彩——惊异的光彩。
神像内部的泥沙之中,竟然缓缓露出了一具骨架。
泥沙中的尸骨衣衫褴褛,部分关节处还连着皮肉,虽然早已瞧不出原本的模样,确是一具人类的骸骨。
惊讶重新唤醒了少女脑中的恐慌,她张大了嘴,半晌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而神像中人形的尸骨,就这样在少女的注视之下,忽然往前迈出了一步。
少女眼前一黑,跪坐在地上的整个身子都栽倒了下去。
从神像中走出的骨头甩了甩身上沾满的泥沙,他左右拧动着脖子,发出“嘎嘎”两声,须臾间,他身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长出了血肉,转眼就变成一位长身鹤立的翩翩君子。如墨的长发散在他腰间,男子睁开眼,眼尾不自觉微微上翘。明明他只穿这一件破烂衣衫,却遮掩不住一身的霞姿月韵。
一片瓦砾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他脚边,这破庙的主梁终于坚持不住,发出崩裂的声音,男子连忙抱起地上的少女,快步往外走去。他前脚刚踏出门,紧接着“轰”地一声巨响,地面随之一震,破庙如摧枯拉朽般瞬间坍塌,扬起一阵灰尘。男子脚下一顿,加快速度离去。
不管这间野庙中之前供奉的是哪路神明,至今为此终是万般荣耀已散尽。
怀中少女被这一声响惊醒,她抬眼就看见一人抱着自己前行,还没来得及张口,对方便将她放下,扶着她站稳,并说:“方才情急,多有得罪,还望姑娘莫怪。”
昏倒前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少女缓过神来,见自身完好无碍,只沾了些灰尘,而对方更是衣不蔽体,满身尘土。少女垂首,说:“哪里,小女子多谢公子搭救才是。”
少女瞧向身边男子,似乎想起什么,正要与他说话时,一阵脚步声忽然响起。
那一伙闲汉竟然又回来了。
眼看着平日里歇脚的破庙塌成了一片乱石,这伙人又急又气,这般能够遮风避雨又干燥宽敞的地方可不好找。这时见到少女和一个男人并肩站在一起,立时就有人出声为难:“这小娘子果真是想男人了,正与野男人私会呢!”
少女见着这一伙人,眼神中生出惧意,身子不由得往后退出几步。男子这时忽然伸手拉住了她:“小心。”
原来二人的身后的破庙虽垮,但一些立柱残壁尚未完全倒塌,这时进入断瓦碎砾之中十分危险。
“小两口拉拉扯扯,”一个闲汉忽然叫道,“可真不害臊!”
少女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将自己的手从男子手中抽出。男子似乎并不在意,往前一步,挡在了少女与一众闲汉之间。
“哟呵!”领头的闲汉上下打量了这个男子几眼,见他身上的衣物比寻常乞丐还要破烂,说话更加不客气了起来,“臭小子,你若想要逞英雄,那可是走错了道。”说罢,他挽起半截衣袖,露出手臂上遒劲的肌肉。
其他闲汉也纷纷摆出要动手的架势来。
不消说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这伙人平时都在盐场、渔岸这些地方做短工,干的都是寻常人吃不消的重活,这般锻炼出来的身体也比一般人强劲许多。
他们还真不怕这乞丐一般的小子能翻出什么花来,可那男子面对这一群人时,也瞧不出有丝毫惧意。
面对一人,他是如此,面对千万人,他亦是如此。
见对方不逃也不怯,领头的闲汉不快地皱眉:“死到临头不知怕,兄弟们,给这小子点教训尝尝!”
一声喝罢,这伙人便一齐涌了上去。
少女见对方来势汹汹,知道己方两人定要吃亏,便一把拉住男子的衣袖,将他往后用力一扯,挡在了男子身前。
男子表情微诧,原本想要往前迈出的脚也定住了。
也就在这时,冲在最前面的闲汉头领忽然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唉哟!”一声痛呼响起。
“大哥!你怎么了!”其他小弟连忙拥上来,不知为何他会突然跪倒。
头领的表情越来越痛苦,额头上汗珠一颗一颗往外冒起,张大的嘴除了哀嚎之外什么声音也无法发出。
“他的腿、他的腿!”忽然有人惊恐地用手指向头领的腿,其他人忙将视线汇聚过去。
只见头领的一条腿已被鲜血浸透。众人细看之下才发现,一枚碎石正嵌在头领的膝盖上,他的整个膝盖骨已经粉碎,即使现在送去就医,这条腿也未必能够保住。
“他怎么回事?”少女隔得远,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伙人中似乎出现了变故。
男子笑了一笑,正要说什么。
“你可真傻!”少女忽然一跺脚,说道,“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快跑!”说完,她一把拉住男子的手腕,就往外逃去。
“那两个小子想跑!”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动作。
其中几人立刻便想要追上去,忽然间,这几人身前的一片泥土炸裂开来,吓得他们顿时止住了脚步。
定睛看去,炸出的泥坑堆中,一枚尖锐的碎石立于正中。
“见、见鬼了!”一个胆小的闲汉被吓得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其余人见到这种场面,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一男一女的身影在众闲汉的视野中越来越小,再也无人提过要追上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