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秋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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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霁（五）、
洛阳出牡丹，天下闻名。到清秋时节，却也供菊。城中人人爱花，又逢佳节，洛阳花会便兴办了一个“中秋菊会”，招来许多文人名士，斗菊赏花，吟诗作赋，一般的也是风流雅致。
公子葵同白明邕出门时已近黄昏，名品斗菊已是尘埃落定。只因中秋，夜间尚有花灯会，游人流连不去，花市也未散，尚留遍地花香。
菊虽及不上牡丹品种繁多，亦有不少。鹅黄馨秀，净白清奇，紫红艳丽；或繁盛妖娆，或娇小可爱，或素淡高雅；姿态各各不一，俱是赏心悦目。一点不见秋时的冷落萧索。
白明邕俯身捡起一枝折落的白菊，递与公子葵，明里玩笑暗里试探：“这算是借花献佛了。为多谢你连日来的款待，赠落花一枝，你收是不收呢？”
“这分明是暗示我简慢了你，不过无妨，日久天长，你总会明白我的诚心。”公子葵将白菊捏在指间，言笑晏晏。
白明邕含混的“唔”一声，笑着把头转开，装作赏花。
游人花间过，一些落蕊织锦，步步碾香尘。
两人缓缓行来。从东头到西边，南街北市，好花看尽时，夜市已渐渐热闹，一些吃食、器玩和胭脂首饰等等的小摊子，陆陆续续的摆出来，夹杂花间。
暮色微寒。
有人拖家带口，手牵手，肩挨肩，笑语连连逛夜市，指指点点看琳琅。垂髻孩儿，衣兜满满嘴无闲暇，糖果糕点换手忙。
有人携朋引伴，三五个投契的友人，例举洛阳赏月佳地——山顶抱菊揽月当然是好，水滨对影举觞更具意境。
有人白衣仗剑，独身而行，玉树临风，端的潇洒；有人走马观花，衣袂飘飘，宝铎含风，清响回彻。
有夭夭少女，芳华明珠，敛目羞涩，巧笑倩兮；有翩翩少年，清贵兰玉，行止优雅，言笑明朗。
正人流如织。
花灯一盏盏挂出来，高高低低，大小错落；红黄蓝绿颜色，千巧百奇样式，点亮洛阳长街。
回身看灯火熠熠，千盏万盏一线长龙；仰头看明月皎皎，依稀广寒桂树。言是人间天上。
洛阳夜色，几多喧嚣繁华，再不必细说。
白明邕于灯火中穿行，如鱼得水，一个一个的翻看灯谜，似乎颇得意取。猜灯谜是雅趣，五花八门，深浅不一。
单一件物事能作出好些谜面，有浅显的打油诗，也有新巧的佳句，雅俗共赏；猜了这个，又猜那个，却原来是一个谜底，并不需要很认真。
公子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头，目光一刻不离白明邕。他在洛阳镇守了许多年，花灯花市想必早已看惯，大约觉得这些灯火辉煌，还不如白明邕来的好看。
算算他们是酉时出门，尚不及吃晚饭，从午后到现下，三四个时辰里大概还没吃过什么东西。于是赶紧两步追上去，拉住白明邕。
白明邕转头以目相询，怎么了。
公子葵眼含笑意：“我们先找个地方填填肚子，待会再来看，灯会更热闹。”
“好罢，去吃什么？”白明邕放开手中的走马灯，探头四下看寻。
公子葵笑道：“你想吃什么？不入去八方楼，那儿南北菜肴都齐全地道，随你点。”
“八方楼有些远，我们去吃那个。”白明邕拖着公子葵，往街市一角走，那一片花灯朴素，七七八八的吊在几个小摊子上头。
公子葵眉头动了动，不愿拂了白明邕的意兴，跟着他一齐走了过去。
白明邕挑了个稍显洁净的摊子入座，跟摊主要了两碗馄饨，笑向公子葵道：“我想吃这个，可是勉强你屈尊，陪着吃粗食。”
公子葵提着衣袍边裾坐下，道：“怎么说屈尊？我与明邕是一样的。你吃得，我自然能吃得。”
白明邕抿着唇笑：“到底跟你身份不符，大约你是从来没到这种地方吃过东西。”
“倘若明邕喜欢，我陪着你，那便能常来了。”
说时，两碗馄饨已上得桌来，公子葵掖掖左手袖口，牵着右手的袖摆，接过白明邕递来的竹筷。
白明邕替他倒上一点香油，道：“这些东西自比不得你平日所食，只是家常味道，尚算清淡合口，你尝尝看。”
公子葵一手汤匙一手竹筷，依言吃了一个，评道：“馅倒香，荤素也恰好。今后多吃几次，大概就吃得惯了。”
白明邕一笑：“正好是体察民情。”
夜渐深，满目火树银花，重华叠锦，灯火绚丽辉映。人如滴水汇海，聚成洋洋江流。
但不知谁人惊忙，推推搡搡之间，撞了白明邕一个趔趄。公子葵机警，将长臂一揽，护住白明邕。
方稳住身形，忽听得四面惊赞之声迭起。白明邕疑惑的转身，一辆马车载水而来，水上花灯，是纸做亭台楼阁。琉璃宫灯白玉阶，雕花栏杆盘龙柱。明瓦高墙，是楚台虞楼；曲折回环，是游廊水榭。看得见浅绿纱窗，看得见朱红漆金门。高筑邀月台，低造凌波池。细微处如茜纱窗上的彩蝶飞花，精致处如飞檐雕甍上的祥云瑞兽；无不清晰宛然，栩栩如生。更甚是，以宫花堆纱手法做出来的花草树木，缀以珍珠珊瑚，或七彩水晶玛瑙。绿树阴阴之下姹紫嫣红开遍。其间穿插奇石假山，造就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正是有模有样一座锦绣园林。说是神仙府邸，当真巧夺天工。
看得白明邕忍不住感叹：所谓匠心独运，七窍玲珑。
脚步自发的同满街游人一起，追随着水上园林的踪影缓慢前行。流动的人潮簇拥着一辆稀奇的花灯马车，两旁无数灯火开道，灯海人海交融化整，再分辨不清。
公子葵与白明邕一面走，一面谈论这花灯的奇巧之处，讲那常人想不到的奇思妙想是如何得来，又怎么一一在双手中实现，怎么拼接成形，更好奇那灯油是在何处燃烧，点亮了整个花灯，水光灯光交映，五彩斑斓。
不知不觉游街一周毕，灯油恰恰燃尽，灯火徒然熄灭，雕梁画栋顷刻黯然失色，繁华谢落。借得别处的光亮涂上一些华彩，终究有心无力，点不起仙府天宫。
有人一声叹息，游人随之响应般的接连叹惋，可惜这一时的海市蜃楼，更留恋片刻的美丽假象。便想到，若果真有这么一处人间仙宫，倘能住上一住，那是幸之何如。
但这世上，有些东西，不管你怎么留恋叹息，甚至费尽心力，也无法停留。
月上中天，热闹过后，回家与亲人团聚，庭院中、明月下，围坐一桌，家长里短，其乐融融，方是正经过中秋。
游人三三两两的离散，白明邕与公子葵一人手提一盏兔儿灯，悠悠然信步长街。
时有秋风来，卷起落花如絮。白明邕抬手将颊边的发丝抿到耳后，偏头瞟了瞟身后，仍旧拢好发束。手顿了顿，再一回头，心头一震，犹自不信，眨一眨眼，转身分开人群急急的追过去，将公子葵的叫声抛在脑后置之不理。
七弯八拐，磕磕碰碰，却越追越远，越看越飘渺，追出五六条街外，赶到一条小巷前，终于隐去行迹。白明邕停在巷子口，丢掉花灯，按住胸口，那里面砰砰跳的心，焦急又忐忑。巷子深处暗黑，黑影团团，什么也看不见。
捏了捏拳，白明邕提着心，踏进巷子里，一步一步，直至巷子尽头，也没发觉人的声息。忙又跑出来，站在大街上四下打量，遥望远处。默默的站了片刻，只有灯火依旧，不见斯人。矮了双肩，看看满目繁华，低头轻声自语：“是我瞧花了眼么？”
转身仍是往巷子里去，只是那沾染了些许落寞的背影，与他身后的喧嚣红尘比起来，显得突兀，而倍觉冷寂。
又是巷子口到尽头的往复，终于无果。
白明邕明知无望，但心里总不肯放弃，口鼻间酸涩滞缓，胸口也闷得难受，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沉埋了一个多月，而今又一股脑冒上来的东西压一压、缓一缓。垂下眼睑，巷外不堪的热闹欢欣便就挡在身外。头抵着墙壁，想明日便向公子葵辞行，立马启程去长安。
却感到腰上骤然一紧，横出一只手臂来，墨色衣袖上银闪闪的云与月，刺得白明邕眼里发胀，耳边温热熏人，有人吞吞吐吐的呵气：“明邕，是在找什么人么，我帮你来找可好？”这声音低低沉沉，温温柔柔，又尽是恼人的调笑。
白明邕一怔，解得关窍。咬咬牙，手肘使力向后一顶，甫脱开身便快步只往街市上人多的那一处走，可惜走不远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枷锁一般箍紧，一点动不了。
哥舒墨涤将他板过来面对着自己，唇边带笑,不错眼的盯着他看。白明邕一径垂着头，瞄也不瞄。
掩不住笑声清泠，抬起他的下巴，哥舒墨涤倒是小小的一惊，愣了愣。
白明邕瞪他一眼，又将眼眸转开，连眼角都不扫他一扫。奈何有人内功精深目力极佳，已是看见他眼睛红红犹有湿意。哥舒墨涤笑意更浓，忙将人搂进怀里，喟叹一声，叹的才真真十足的满足得意。
“明邕莫气，到今日，我方敢确认你的心意。知晓你心中一般有我，实不枉我来这洛阳一趟。
“什么敢不敢，阵杀将军有什么不敢？耍弄人，看人瞎子一般团团转，很可笑罢？”白明邕被说他破心事，近情情怯，飞红了脸，瓮声瓮气的说。一把推开哥舒墨涤，再要走，觉得未免矫情，便只有无言以对。
看他轩眉凤目，墨冠玉面；纤挺的鼻梁下淡薄的唇，连上极漂亮的下巴，清傲天成，自有一股凌人的气势。嘴角微微一勾，便笑得邪气又轻佻，却反而更好看，灼得人移不开眼。
白明邕低下头，哽声道：“你若要不敢，我……才当真是不敢了……”
哥舒墨涤瞧他先是神情迷恋，后又黯然垂首，就笑得邪气更甚，着实的欠揍：“嗯，明邕这是赞我了，既是夸赞，怎的不直爽些明白些？我都当得起……”
白明邕闭着唇，抿了抿唇，终究撑不住，抬首横他一个眼刀，笑骂道：“你这张脸果然是牛皮做的罢？”忍不住伸手去揉他的脸，捏起来向两边拉扯。
见这内秀的人到底有了笑意，哥舒墨涤全不退让，由他撒气。反正他这脸俊美无双，他总不忍扯坏。
他凭的乖觉，白明邕反倒皱了眉，“你怎么不躲躲，捏疼了不曾？”言罢，省着力道替他轻轻的揉了揉。
“明知明邕舍不得下力，我为何要躲？”哥舒墨涤望了望白明邕身后，眉尖细不可察的挑一挑，定睛看着白明邕，似笑非笑的，眼中却是笃定与认真。
白明邕心里甜恬，撇撇嘴，“嗯，舍不得，我舍不得……”话音未落，皆被堵在双唇之间。吓了一跳，赶紧要推开哥舒墨涤，无奈他抱的牢固，又一推，仍是纹丝不动。念及夜深露重，灯会大约散尽收场，量也无人注目——本来心慌，偏偏情迷意醉，如此一想，更是两腿发软，只要瘫在他怀中才好。于是抬起双臂揽住他的颈项，一面暗叹自己无用，一面随心所欲、心神俱湎。
四片唇细密贴合，辗转相就。白明邕略略张开嘴，任哥舒墨涤肆意进出，妄为作乱。初时还退让，一退再退，却被步步紧逼，半寸余地不留，只纠缠厮闹。白明邕羞窘，着恼的奋起反击，舌抵舌，一迎上去，便无罢休。绕得人舌尖也酸痛，浑身却酥酥麻麻说不出的舒爽畅意。口液亦不及吞咽，更无暇顾及，随他顺着唇角溢下一线清亮。
脸上像着了火，全身都笼着一层热气，脑子里也有一团火，烧得人分不清南北东西、不知今夕何夕。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秋霁（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