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祥锦》仲夏田

43、第四十三章

　　当年，许老爷子带着许韵声回来的时候，许家安是家中最反对的人，不是因为他是私生子，而是因为他那张脸……

　　就是因为那张该死的脸，父亲才会那么疼爱他吧。

　　他把他当成了长兄的影子，把他当成了长兄的替身。而在许韵声出现之前，许家安一直都是长兄的替身。

　　悲伤与愤怒，一同涌上心头，许家安直勾勾地瞪着病床上的父亲，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他的答案。

　　他要知道一切！

　　许老爷子病得糊里糊涂，加之又受了惊吓，一时有些认不清人，对着许家安，喃喃道：“是不是声儿回来了？”

　　许家安闻言，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脸色僵硬，整个人无力颓坐在地上，抬头看着病弱的父亲，颤声道：“大哥！大哥！大哥！您这一辈子就只记得大哥的好，再也看不见别人！我也是您的儿子，您可曾这样心心念念地惦记过我……”

　　此话一出，众人安静。

　　许老爷子缓缓转眸，一瞬不瞬地看向自己的二儿子，眼神困惑。

　　许家安突然发力，捶着自己的心口，一下比一下使劲儿。

　　多年的委屈，多年的隐忍和不甘，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儿子，不过就是大哥的替代品。大哥叛逆，负气离家，是我主动站出来撑起一切。这些年，我尽力而为，活得一日比一日辛苦，却还是比不过一个死人。”
　　“在你的眼里，我还比不过一个死人！”

　　压抑的愤怒，化成犀利的言语，一字一句地扎在所有人的身上。

　　“接管云秀阁这么多年，父亲您可有夸奖过我半句，您什么都不说，只在心里默默拿我和大哥比较，比来比去，自然是我万般不如！我为许家尽心尽力，可到头来，您最喜欢儿子还是大哥！连他的野种，也比我受宠！你待我不公！看看你，看看你现在看我的眼神，根本不是在看我，也不是在看他！”许家安忽地指向许韵声的脸：“你看的是他身上隐藏的影子，大哥的影子，我们都是顶替他的影子。”

　　和一个活人争长短，输了还可以重来，可和一个死人论高低，本就是赢不了的。

　　许韵声缓缓泪目。

　　他终于明白了，之前的种种，许家安对父亲的怨恨，对老爷子的怨恨，积累在心，拖垮了他的人，也耗尽了他对许家的心。

　　阮氏领着孩子们，震惊不安地站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恍恍惚惚。

　　许家惠早已哭成泪人儿，站不稳似的，单手扶着桌边，慢慢坐了下去。

　　许老爷子原本混沌不清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有了点点光亮，一闪一闪地

　　许家安筋疲力尽，低头垂泪。

　　须臾，忽听父亲长叹一声：“悲哀……你我父子一场，父不知子，子不知父啊。”

　　话音刚落，老爷子呼吸一顿，晕厥过去，又没了意识。

　　许韵声看得心惊，忙道：“请大夫来，快！”

　　众人皆在发愣，唯有许家惠反应最快。

　　许家安抬头看向床上的父亲，不由自主，伸手探了探他的呼吸，浅浅地，很微弱。

　　一瞬间，他心如刀割。

　　父亲如此病重，他是不是又在他的心口上插了一刀。

　　许韵声背过身去，再无人察觉之前，迅速地擦去了自己的眼泪。

　　…

　　晌午的太阳，又毒又辣，虫鸣声声入耳，惹人烦躁。

　　雒仁金坐在书房，把玩着手中的紫砂茶壶，沉默着，等待着。

　　程远随后赶来，沉声道：“少东家，许老爷子状况危急，凶多吉少，许家的人都赶回来了。”

　　几房人都整整齐齐地等在那里，这会儿都不吵不闹了。

　　雒仁金点点头，轻轻撂下手中的茶壶。

　　“少东家，如果许老爷子出事的话……”程远欲言又止。

　　“该怎么办怎么办，许家要办丧事，我随一份帛金就是。”

　　做事就要做绝，他一直如此。

　　程远莫名心安。

　　如此最好，少东家不再对许家手下留情，事情反而好办。

　　雒仁金目光幽幽看向窗外，炙热的阳光，那么明亮，亮得刺眼。

　　许家越乱，他越应该得意才是，可惜，恰恰相反，他不得意，不痛快，不开心。

　　许老爷子的病情急转直下，请来的两位名医，皆是摇头叹息。

　　“恐怕，老爷子这一次……真的要有性命之忧了。”

　　许家安颓然无语，许老三和许老四一时面露惊惶，对着名医叮嘱道：“老爷子不能出事，您再给看看，仔细看看。”

　　心力憔悴，血脉不畅，气虚无。

　　老爷子终究年迈，折腾许久，精神垮了，身体也垮了。

　　许老四红着眼睛，看向二哥，忍不住道：“二哥，何必要发这一通的脾气，老爷子有什么错，千错万错都是……”

　　话到一半，他又突然停下，看了看不远处的许韵声。

　　他，居然是大哥的孩子，难怪难怪。初见时，心里就一直觉得别别扭扭。

　　许韵声虽离得有些远，但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一揪一揪地疼，呼吸之间，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随之牵扯作痛。

　　“熬得过今晚，也未必熬得过明天，我们也是爱莫能助。”

　　生老病死，谁也拦不住的。

　　许家人都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坐着，等着。

　　两个月前，许老爷子还神采奕奕，精神抖擞，造化弄人，好好地一个人，说垮就垮了。

　　许韵声胸口闷闷地，在房中坐不住，匆忙来到院中透气。

　　青鲤紧随其后，眼泪汪汪地问：“六爷，您别难过，吉人自有天相……”

　　许韵声久久不说话。

　　许家惠寻他而来，也是来安抚他的：“方才，二哥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啊。”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妥。

　　哪里是“二哥”，分明该是“二叔”。

　　她也不是他的“五姐”了，而是他的“姑姑”。

　　论辈份，他和许云冉都是一样的。

　　许韵声仍是不语。

　　“这些年，委屈你了。”

　　许家惠又补了一句，哽咽出声。

　　若是知道他是大哥的孩子，她也会多疼爱他一些。

　　这一夜，对许家人来说，格外煎熬。

　　许老爷子昏睡不醒，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有人絮絮叨叨，有人哭哭啼啼，唯有许韵声没有过去。

　　许老三哭得一塌糊涂，见他怔愣愣地坐着，出声道：“老爷子那么疼你，你也过去看一看吧。”

　　不知怎地，知道他是大哥的孩子之后，反而没那么讨厌他了。

　　许家四兄弟里面，许家声一直都是最得人心的一个，不仅有父亲的器重，还有弟弟们的仰慕。

　　许老三也不例外，他对长兄的喜欢，不比任何人少。

　　许韵声默默进去了，大家都给他让出地方，觑着他的脸，忍不住都联想到了许家声。

　　许老爷子呼吸越来越微弱，任谁唤他也没有反应。

　　许韵声一来，他突然醒了，直勾勾地看了看他，目光颇有些依依不舍。

　　半个时辰后，老爷子的喉咙里呼噜几声，没了呼吸，被子里的身体，仿佛瞬间沉了一沉，失去重量和温度。

　　许韵声握着他的手，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僵硬，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消失了。

　　很快，又很微妙。

　　许韵声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所以，他不用确认老爷子的呼吸，也知道他去了。

　　没有悲伤的嚎哭，没有昏天暗地的悲伤，没有情绪崩溃的失态。

　　许韵声起身，看向旁人，轻声说了一句：“老爷子去了。”

　　说完，他迈步出门，头也不回地，青鲤含泪跟了过去。

　　才走几步，身后响起声声啼哭。

　　许韵声在前面走，青鲤在后面跟，不敢离得太近。

　　六爷不说话的时候，最让人不安了。

　　走了一阵，许韵声突然停下来，青鲤忙凑过去看，他的脸上很干净，没有眼泪，睫毛弯长，一颤一颤地。

　　“六爷，您还是哭出来吧。”

　　他再不哭，她都要哭了。

　　许韵声摇摇头，想起什么似的，缓缓道：“该准备丧礼了。”

　　“啊？”

　　青鲤恍恍惚惚。

　　“老爷子一生艰辛，他的丧事，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

　　“是……”

　　许韵声冷静又理智，不见丝毫悲伤，见下人们聚在一起哭哭啼啼，当即呵斥：“要做到事情还多着呢，都打起精神来。”

　　哭有什么用？

　　流尽眼泪，老爷子也回不来了。

　　许韵声还记得他初见祖父的情景，七岁，一个阴沉沉的下雨天。

　　许老爷子突然出现，带着一个随行的管家，走山路走得满身泥泞，惨兮兮地，一个精瘦老头儿。

　　一个陌生人，毫无印象。

　　许韵声那会儿还是怕生的，躲在里屋的暗处，只露出半张脸，朝着门口张望。

　　许老爷子走得磕磕绊绊，不招呼一声，直接往里闯，待见藏在阴影里的许韵声，整个人都懵了，傻了。

　　老爷子说过，他永远都记得那天，第一次看见他的脸。他的模样，他的眼睛，他看人的眼神，和他的父亲小时候一模一样。

　　老爷子找到许韵声的时候，许韵声已经独自一人在山上生活了半年之久，平日里和他说话的人，只有照顾他的胡伯……

　　他默默无语，只把老爷子当成是怪人，离得远远地。

　　许老爷子一时哭一时笑，一时捶胸顿足，一时又失声低笑，久久才道：“孩子，过来，爷爷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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