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你订的外卖到了,再过三分钟就会给你打电话。德米安浑厚死板的男中音回荡在画室里。
      滚出去,我的眼睛依旧放在画布上,别他妈来烦我,我这么警告他。
      于是房间里变得无比寂静,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你永远不能指望这个程序有错误的废物安静而听话。所以我必须抓紧这点争抢来的独处的时间,把所有的精力都灌注进这张普通的,甚至是劣质的画布上。
      世俗上来说,我是个画家,当然画家这个叫法已经很少有人用了,因为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能够成为画家,而大多数人通常需要在这个词的基础上加点别的,比如画师。所以我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画家,我甚至连画师都叫不上,我也不知道我可以称作什么,毕竟我练正式的美术基础培养都没有,我的画更没有任何技巧可言。我只是信手涂鸦。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允许我自称是艺术家。
      而我的助手——暂时就这么叫他吧,那个呆头呆脑总是惹人生气的玩意,德米安。
      这是他告诉我的名字,他的设计者大概也是黑塞·赫尔曼的忠实粉丝,并且有些脑抽,才将这具有引导意味的名字赋予一个AI。
      总之,不管是谁给他取了这样的名字,我都要说,这可真是荒诞极了。老天知道,这个程序缺陷有多么聒噪,像是臭水沟里蹦出来的癞蛤蟆,整日里咕呱不停。跟他这个极具哲学圣贤气息的名字毫不般配。
      尽管我这么说,实际上并不讨厌他,不过也谈不上不喜欢,我留他在这里当助手,只是因为赶不走而已。
      ——让我待在这里吧,再没有容身的住所我就要死了,这里很安全,让我留下吧。
      他不用吃饭,不需要我花费时间和财力养活,于是我便让他随意。
      当我的画笔停下,舍得分出一毫精力在画板之外,我才注意到窗外已经泛出炽烈的红霞。德米安没有来打扰我,这非常出乎我的意料,他平时没有一次听话过。
      我放下笔,吐出一口浊气,舒展一番筋骨,把僵硬的肩膀活动开,从画室走出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德米安说,你的外卖放在门外,五个小时,面已经不能吃了。
      他仿佛一直等在画室外一般,这种被监视的感觉让我不寒而栗。我没有回答,径直走出去拿我的晚饭,它本来应该是午饭,长久的放置,面条已经沱成一团,原本鲜美的汤汁也被熬的丝毫不剩。我把它拿进屋,放在唯一的桌子上,囫囵地吞咽下去。
      美味与否跟我是没有关系的,无外乎是填饱肚子的东西,山珍海味和残羹冷炙咽到肚子里也没什么区别。
      这时候,住在隔壁的情侣也会回来了。我能清楚的听到开门又关门,鞋跟敲击地面,女人的软语和男人的低笑。
      我常常感到疑惑,这种窄小的一室一厅怎么能住的下两个人,转个身的功夫就会鼻子擦到鼻子吧。
      可见贫困让人把潜能发挥的淋漓尽致。
      我把吃剩的外卖盒收拾干净,准备提到楼下扔掉,顺便到附近走走,身处郊区的最大好处就剩清净了。
      我现在要出门了,你不准跟来,也不许乱开我的电脑。我对空无一人的房间说话,旁人看来多半会以为我的脑子出现问题,但我知道德米安在听。
      电脑显示屏亮起来,不不,你怎么这样,不联网的话我会无聊死的。
      不,伙计,只是个半钟头,你不会有事的。这么说着我把电源切断,走出家门。

      绯色的薄云已经从天际消失殆尽,藏蓝沿地平线摇荡着攀上头顶。绿植葱葱,虫鸣不断,路上鲜能见到人影,一来这里着实偏僻,二来这个时间,人们要么在家里吃饭,要么去上夜班。无所事事的闲散人员似乎只有我自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我划亮屏幕。
      嘿,切断电源这种小儿科困不住我的,你知道的吧?
      为什么不允许我跟着呢,即便我来了你也不会发现。
      好吧,看来还有第二个无聊的人,姑且称他是人吧。
      这便是他最令人生厌的一点——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既然他来了,我也没必要赶他,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走了。许多科幻作品里,人类对AI的恐惧正是来源于此。倘若那些作家们能接触德米安,他们就会明白自己的担忧颇为夸张,因为这家伙只能在局域活动,这个局域包括并只限于我的手机和电脑。想让他通过互联网前往世界各地简直是痴人说梦,随便哪里的防火墙都够他喝一壶的,更别提反人类,要知道他用了一个星期才能控制我的电脑开机。
      德米安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家里帮我开灯。
      思及此,我不由得再次纳闷,到底是哪里的科学家将它创造出来,又任由他流落人间。我并不是没有常识,这种具有强烈自我意识和思考能力的AI无疑是举世震惊的造物,尽管他大部分时候毫无作用,但仍有里程碑的意义。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逃亡,许是设计者们发现他过于像人了,这涉及到伦理道德和哲学,恰好是我不擅长的,在我眼里他是个烦人的自动开灯器,仅此而已。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回到家中。德米安一反常态的沉默,没有喋喋不休地吵嚷,仿佛又回到半个月前独居的状态,这令我浑身舒畅。
      我裹上薄毯倚在沙发,打开笔记本查看邮件,垃圾广告已经被德米安过滤掉,剩下一两封杂志社发来的工作邮件被加粗标注出来。
      你什么时候可以侵入我的邮件了?我问他。
      昨天晚上,你忘记关电脑就睡着了,我小小的借用了一会。我的学习能力提高了,只要你能给我提供更好的条件,再有2765.6天我就能破解小区外的自助银行,如果他们不升级防火墙的话。
      你怎么不直接启动自毁呢。我冷嘲热讽。
      我点开那两封邮件,是杂志社约下一期插画的要求事项和稿费问题,我仔细看完,构图在脑中逐渐成型,我不准备立刻动笔,我一般不会在晚上画画,夜晚会影响我的色感。
      处理完工作,我看了一会书,感到头脑有些昏沉,睡着之前我依旧没有关电脑。

      我的生活作息很规律,早上七点准时醒来,出去散步,买早饭,回来画画,有工作时画商业稿,若是没有便随兴而作,一直到精疲力竭,吃晚饭,散步,读书,睡觉。又是新的一天,日复一日。
      你的生活真是呆板,德米安曾这么说。
      我回应他,谬赞,你也不差。
      每一天都相似,而每一天都是独特的。
      德米安对我的说法嗤之以鼻,让我惊讶的是,他居然能用如此机械的声音生动表达出不屑,实在让人佩服。
      德米安评价我应该活在19世纪,实不相瞒,我确实向往那个时代,那个造就了诸多伟大艺术的时代,那时候的画家们自己制作颜料,张扬浓烈的色彩令我心动。比起用电脑作画,我更喜欢笔刷画布的触感。不过活在现代也是有好处的,不然我连赖以为生的商业稿都接不到。
      在我工作的时候,德米安就会后台浏览网页,我不知道他看了些什么,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有时会一连几天都不说话,有时又会突然放起交响乐,蹦出几句无病呻吟,这个时候我往往让他闭嘴滚蛋,于是他又长久的沉默。
      有一天,我忘了具体是什么日子,我发现我听不到隔壁成双成对的出入声了。德米安告诉我他们分手了,在几天前。这与我没什么关系,我也毫不关心,德米安却很感兴趣。
      他的话又多了起来,基本都是围绕着隔壁的男女,我被逼无奈的听他絮叨。男人离开了,另一个男人送女人回来,他们在黑暗的楼道亲昵。男人回来了,女人不肯见他。男人又来了,不停地诉说自己有多爱她,女人什么都没说,关上了门。男人最后一次来,他告诉女人无论如何自己都会原谅她,接纳她,尽自己所能的满足她,女人让他永远离开。
      谢天谢地,男人真的再没有来过,我的耳朵已经不堪折磨了。
      我以为他们很和睦,德米安的音调一如既往的平板。
      我被他烦了半个月,连发怒都多余,不甚在意的敷衍他:是啊谁能想到呢。
      这其实是有迹可循的,经济基础支撑上层建筑,他们的分离理所当然。但我不明白,既然结局注定,男人为什么不肯放弃,非要来自讨狼狈?德米安斟酌着措辞,慢慢道,这是爱吗。
      我觉得好笑,于是放肆地笑起来,他安静地等待着,直到我笑完。
      我告诉他,这不是爱,只是习惯。积年累月,习惯了某个人的存在。
      我想起一句话,一个人的失败往往源于习惯。

      第二次提起这件事,是在一天傍晚,我们一起散步,德米安突然问我:他放弃了吗?
      什么?我楞了一瞬,才明白他说的是隔壁的男人。或许吧,我这么告诉他。
      德米安穷追不舍,这证明他不再爱她了是吗?
      我有些不耐烦了,鬼知道这些塞满了废料的猪猡脑里到底在想什么。我的口气变得极为不善:你关心这种无聊的东西做什么,你明白爱是什么吗?用你的电波脑好好思考?——不,你压根不懂,说到底你为什么突然在意这种缥缈的东西,你还不如好好研究怎么攻破银行的防火墙,好歹比研究感情要简单的多。
      真的,我真想把他的内存清空,我多怀念以前一板一眼的那个德米安啊,虽然烦人了些,却也不至于现在这样让人生气。
      你为什么要愤怒呢,德米安无辜地问我。
      为了表示疑惑,他甚至在这句话后面加上“可怜巴巴”的表情。
      明明是可怜,我却觉得滑稽可笑,刚冒出来的烦躁就这样熄灭了。
      我说,我不喜欢这些情啊爱啊。
      为什么,我以为爱是人性中最为伟大,最为美妙的感情。
      我挑起一边眉毛,你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早就告诉过你,不要总看网文,会降智打击。
      夜莺与玫瑰
      良久,手机屏上出现这一行字。
      一只夜莺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一朵玫瑰,送给爱慕的男孩……
      我知道,我打断他,最后玫瑰被扔了,这有什么不明白的,爱一文不值。
      可是夜莺很美,虽然我不明白爱是怎么回事,可我觉得它很美,有着不可阻挡的勇气,牺牲一切的炽烈,超脱万物。
      的确很美,但你填不饱肚子,还会阻挠你创作。我对他的态度近乎怜悯。
      你误会了,我不需要填饱肚子。
      你怎么不自毁呢。
      说完我将手机关机,决定不再理会这个中病毒一样的AI。再说下去,恐怕要扯到哲学和伦理上,而我为什么要跟一串数据讨论这种问题。
      天色幕合,我缓步前行,我需要比以往多一倍的时间来散步,以忘记这次不愉快的谈话。
      街道两侧的路灯倏然亮起,沿着我的前方依次点亮,那点白炽光在黄昏中毫不起眼,因为现在还不是路灯打开的时间,我突然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
      德米安。
      语毕,我头顶的灯熄灭。
      一时间,我不合时宜地想,他离攻破银行还差几天。

      近来,我发现德米安在某些方面变得更加接近人类。他变得更有“个性”,也开始尝试幽默。
      前几天我问他,还剩多久能侵入自助银行。别误会,我没想做什么违法的事,只是单纯感到好奇。他的答案是三个月。
      这下我真的惊叹不已,他的学习速度未免太过惊人。
      下一步准备入侵CNSA,然后占领世界。
      这么快就开始反人类了?那你不要在我家了,影响我画画。
      ……对不起,我开玩笑。
      我忍不住大笑,我自然知道他在说玩笑话,只是不料他会如此笨拙,像个被欺负的老实人,分明可怜又茫然,但就是惹人发笑。
      就反人类的问题,我们也曾深入讨论过。处于好奇,我曾询问他对科幻作品中AI和人类针锋相对的看法。他说——
      自大,这是人类最糟糕的问题。
      人类的作品要么把AI当做假想敌,要么用同情的态度描写AI,免不了一个中心思维,人工智能想成为人。事实上,我没有半点这种想法,我为自己是机械生命感到自豪,也从不觊觎人类的地位。
      你说得对,我不擅长跟人理智的辩论,只好说,是这样。
      生命可以是人,可以是动物,可以是植物,可以是方形圆形六边形,甚至可以无形态,它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值得被尊重。
      德米安的话激起我的灵感,我耗时一个月,作出一副以机械生命为元素的作品。画面阴沉压抑,大面积的黑色和蓝色交织,断裂的机械臂泄出金色的电流。
      德米安说他很喜欢,希望能够送给他。
      于是我把它拷贝到电脑上。
      他毫不避讳地表达自己的喜好,只要稍加留意,我便知道他喜爱古典乐更胜流行乐,喜爱印象派更胜现实派,喜爱诗歌散文更胜史书,他读圣经,读童话,怀抱着浪漫主义和理想,追求至唯至美。
      比起我,他才越来越像19世纪留下的剪影。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

      有一天我在整理画室,我画完的作品通常都随意一丢,久而久之画室里变得快插不下脚了。德米安已经被允许进入画室了,只要他在我画画的时候闭嘴。
      但那一天德米安明显不适合跟我进画室。
      那副画很美,为什么不拿出来呢。
      什么?我忙着装裱一幅颇为得意的作品,没有明白。
      在架子的最下面,被你放在最里面的那张画,它很美,不是吗?
      我的动作停下来,出去,德米安,立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到那张画的,或许是他发现了电脑里的拷贝件,老天,为什么他不能留点隐私给我。我不想跟他谈这个,这只会让我徒增肝火。
      我想跟你谈谈,我很迷惑,你愿意帮助我吗?
      他的声音低沉,语调僵硬,带着浓重的机械质感,但我能够感到他的哀求多么诚恳。
      好吧,好吧,我的老伙计,你又想探讨什么哲理了。
      那张画,你为什么不拿出来呢?
      他又重复这个问题,一幅得不到回答誓不罢休的态度,我诚实的告诉他:并不是什么好的作品,我不想再看见了。
      那我合理推测,你仍爱他,对吗?
      我笑起来,我想我早就跟你说过,缠绵的男欢女爱堵塞我创作的灵感,爱是虚无,是麻烦,卑鄙可耻,我瞧不上,也不爱什么人。
      可你我都知,这不是真的。

      恐惧终于抓住了我,我发觉我无处可躲,我很想喝点酒,然后舒舒服服睡一觉。
      为什么德米安如此冷漠残忍,因为ai始终与人类不同吗?
      他对感情如此执着,如今终于要剖开我来满足他无尽的求知欲。我无力地放下手里的画,坐到椅子上。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我总是在想爱是什么感觉,我看过这么多的诗文赞美爱,但我始终无法理解其中玄妙。爱似乎是两个灵魂彼此吸引的朝圣,又可以是燃烧自我的殉道。太复杂了。
      是的,确实很复杂。
      你仍爱他,为什么要分离?
      我说过很多次,因为这妨碍我创作,不要再纠结这个了好吗。文学里颂扬的爱只是那些酸溜溜的作家们幻想出来的,事实上根本不存在,这并不现实。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德米安一定在疯狂思考我的话,唉,这个可怜的。

      你在说谎。良久,德米安沉声定论,为什么要躲避呢。
      我闭上眼,长叹一口气,我开始讨厌这个ai了。
      那张画,本来准备送给他的,对吗?
      那只是一张幼稚、不堪、混乱又毫无意义的涂鸦,饶了我吧,德米安。
      我从未对他表示过讨饶,明显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别这样,亲爱的,他人的诋辱不是你自毁羽毛的理由,你的光辉像朗照溪水的月色。

      那天夜里我难以入眠,德米安充满歉意:对不起,我为我白天的行为道歉,我没有料到会让你难过。
      我并不回答,他又道,想听点音乐吗,有助于缓解心情。
      好吧,那你放吧。
      舒缓轻柔的乐曲在我身边响起,像是夜下山涧的流水,又似云雾里破开一线的月光。朦胧中我听到德米安说,这是为你而作的歌,叫做夜莺。
      湿闷的梦把我带回曾经的香樟树下,我也曾枯竭心血,彻夜而歌。
      终究是少年人善说谎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