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里调油》吕宋

6、冬笋

　　姜织失笑，她舅母就是这样的性子，舌头上长了刺似的，一句好话到了她嘴里都要烂三分。

　　“不是叶子，”姜织耐着性子解释：“是枇杷叶，熬了水止咳的，前阵子我和梨儿着了凉，村里婶婶告诉我的土法子，我俩吃着确实还成，才给您煮的。”

　　“哎呀，那敢情好！”廖氏喜不自禁：“枇杷叶我家里要多少有多少，原来还有这样的妙处，”她拂拂胸口，感觉咳嗽好像强了好些，便又把昨夜的事告诉了林移山他们，难得开口夸了姜织好几句。

　　往年来拜年，只要住上两晚，廖氏的脸就拉的比苦瓜还长，但外祖父母思念姜织她娘，往往要留住他们多住几天，林移桃也依赖娘家，因此厚着脸皮也要在林家待到初七八才会回去，廖氏就越来越不客气。

　　但是今年，约莫是念着姜织半夜烧水这份情，姜家母子住到了初五，廖氏的脸色还算缓和，饭菜也是客客气气的，一个酸腌菜还不止，竟然还有油豆腐吃，以往这个时候，每餐就只有豆腐渣一个菜了！

　　姜织咬着油滋滋软滔滔的豆腐，心里也有几分感动，舅母难得这么大方，其他人一边吃一边看几眼廖氏，这都初五了，廖氏还能把柜底的好菜拿出来，也实属稀奇。

　　廖氏闷头吃饭，不去看姜家人，其实后知后觉心疼得不行。

　　实在因为姜织这丫头如今变化的厉害，太会哄人了些。

　　清晨天刚冒白，织丫头就起床了，烧水煮食，洒扫庭除，择菜洗衣，样样不用喊就做得干净利落，这大冬天，水都要结冰的，比她大几个月的花树还在闹床，喊都喊不起，她已经去井边打了水回来烧好了，先供早起的舅舅舅母洗漱，再端到外祖床前，递上温热的帕子，将两老伺候的舒舒服服，见廖氏在做活，无论多脏多累也能主动帮一把。

　　人心都是肉长的，廖氏虽然惯讨厌林移桃又穷又矫情，但这个闺女倒真像脱胎换骨似的，看着顺眼多了。

　　早上廖氏在腌菜坛翻酸菜，发觉好些酸菜都发白不能吃了，就不免怒火腾起，手边心疼地把坏菜捡出来，嘴上骂不停花树和松茂两个贼崽子，一天到晚想着偷菜吃，把坛子掀开进了生风生水，害她的菜都坏了几把。

　　要是从前，舅母一发火，连她的亲女亲儿都骂的狠，姜织姐弟只有避得远远的份儿，免得凑上去挨软刀子白眼，偏姜织如今怕什么就不怕挨骂，便细声细语上前，跟廖氏说起腌菜的一套经。

　　像平常人家腌菜，也就是几把盐一坛水，放在土陶坛里盖紧实，只等要吃了再来翻就是，腌的时候久了，掀坛盖不注意进了脏水，容易豁风生白，发黑变软也是常事。

　　但如果腌制得法，存放得当，腌菜从年头吃到年尾还能爽脆可口，酸辣开胃。

　　舅母的这坛酸菜生了些白，但好在并不严重，姜织边帮她清洗酸菜，一边劝慰她：“年前我家里的酸菜也发霉了，特地去问了村里的许老娘，她家里的坛子菜能吃几年，她告诉我一个法子，说是往盐水里放些子烈酒、大蒜头能消白花，不如舅母试试，我家里试过还挺有用的。”

　　廖氏死马当作活马医，去隔壁家讨要了半杯白酒来倒进坛里，姜织又和她闲聊，哪些菜不能混作一处腌，腌菜的盐水要如何调制，别人家的酸菜好吃，是因为鲜菜的处理、切菜的刀工、装坛的方法，都有秘方说法在。

　　像豇豆、萝卜皮、白菜梗这些，最好先晾得七分干再入水，莴笋、竹荪、芋头这些不能生食的，放在烧沸的盐水中氽过再泡，而腌制的盐水可以按照口味，用白酒或者醪糟水起香，放些蒜茸、红糖调味，不仅味道好，还能放的久。

　　姜织说话不紧不慢，有条有理，廖氏嘴里虽不以为然，嚷嚷腌个菜哪有那么多讲究，但其实心里早就心动了八分。

　　姜织又说，其他干菜都可以这样存放，不用盐水浸，晒干水分用坛子封好，就能存很久，开春立夏到农忙时节都能吃。

　　廖氏不免就想到年前煎炸的油豆腐，因是好菜，也不怎么舍得给旁人吃，冬日还好，一到开春就容易发霉，口味就不好了，她就问：“那油豆腐可能这么腌么？”

　　“当然可以啊，”姜织说，“腌的好，吃到年尾都没问题呢。”

　　说着就索性找了个坛子洗干净，帮廖氏把东西腌好了，鬼使神差的，廖氏也就拿了几片来油煎豆腐炒了菜。

　　廖氏虽然手松了一回，待吃饭时看到林移桃那副矫情模样又皱了眉头，再看看姜织那张跟她娘亲五分像的脸，心中愈发懊恼，以后非得提防这狐狸似的丫头不可，巧嘴功夫比她娘还厉害！

　　在舅母家养了几天，姜织姐弟的风寒好的差不离，这日日头也挺好，姜织就拎了把锄头，准备去附近山上转悠转悠，看能不能碰碰运气捡个什么便宜。

　　舅舅林移山劝她别去山里挨冻：“这又不是开春，野菜没生芽，野果子没长出来，连野兔子毛都找不到一根”。

　　姜织笑笑说别担心，带捆柴回来也不错，背着篓子带上姜犁就走了，小萝卜头林松茂在家闲到无聊，也跟着他们去山里玩了。

　　他们去的地儿是舅舅家的竹林，姜织记得，舅舅家在东山有片小竹林，一到春天竹笋接二连三的冒出头，春笋长得速度极快，出土、破壳、抽条也不过几天功夫，稍稍晚一会就成了硬竹子，吃不得了，不及时挖了，根还会长到别人家地里去，舅舅家一时吃不完笋子，就会托人带些送到茶和山来给她家尝鲜。

　　笋子好吃，人言尝鲜无不道春笋，但实际上，冬笋才是稀罕物。

　　稀罕东西往往就难找，姜织低着头在竹林里转悠了半天，林松茂都不耐烦要回去了，山里又冻又冷，什么野果子都没有，林松茂皱巴着脸：“织织表姐，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什么都没有，要说找笋子，那也要等到天气暖和些，笋子才长的出来。”

　　姜织俯着身在认真查看竹子走势，没来得及回他，姜犁嫌他太吵，语气也不高兴：“早说了不好玩的，你偏要跟来。”

　　林松茂肯叫姜织表姐，是因为这几天姜织待他极好，处处照顾得细心妥当，姜织煮的饭食味道比娘亲做的好多了，还会给他擦脸洗衣，但姜犁才比他大七天，男孩儿不愿服输，从来也不肯叫他一声表哥，直接就喊：“姜犁你凶什么啊，你跟的，我怎么就跟不得。”

　　姜犁瞪他，难得孩子气十足，心道这是我姐姐，又不是你姐姐。

　　林松茂是家里最小的孙子，脾气本就顽，他见姜犁竟敢凶他，当即就要跟他犟起来。

　　“哎别争啦，看看这是什么？”只见等姜织几锄头挖下去，泥土里神迹般冒出一茬接一茬的物什，圆滚滚尖尖嘴，裹着厚厚的皮壳，分明就是笋子的模样。

　　冬天竟然也能挖出笋，姜犁和林松茂两个小家伙都惊得合不拢嘴。

　　“哇，”林松茂瞪大眼睛：“织织表姐，这这是什么？怎么挖出来的？”

　　姜犁同样很是惊讶，他也想问姐姐这个是怎么挖出来的，但又不肯做出林松茂那般大惊小怪的样子。

　　姜织一边埋头挖笋，一边不经意解释。挖冬笋首先要选好竹根，选两年到四年生的竹子，竹节稍有白毛，竹竿青翠，竹叶泛黄少许的竹，照着土肉松厚的地方挖。

　　再找竹鞭，竹子根的走势、枝丫走向，第一枝丫方向就是竹鞭的走向，找出露面的竹鞭，地下的竹鞭会露出来顺着爬，一些笋子的长得时节时间不对，成不了春笋或者竹子，会烂掉成死笋眼，顺着死孔就能找出竹鞭。

　　“你们看，顺着竹鞭往下挖，就能挖到冬笋了，”她喘着气儿将一整块土翻开，深挖，果真又看见几株圆墩墩的笋子。

　　林松茂高兴极了，他其实没听懂要怎么找，只要有收获就够了，冬日成天吃些干腌菜，能有鲜竹笋吃太好了。

　　姜犁倒在一旁听得仔细，他想帮姐姐挖笋，姜织见他小胳膊小腿，怕他撬不动土反砸到自己脚背，只叫他和松茂一起捡，姜犁不看林松茂，自个儿背着手认认真真的四处看，他本就聪慧，一点就通，竟帮着找到了好几处竹鞭。

　　直到傍晚，三人收获颇丰，背着一篓子冬笋回了家，远远地林松茂就开始喊：“娘快来看，有好东西！”

　　看到那一筐笋子，家里几个大人都惊了一跳，听他们说了来源，看着那一大筐笋子，廖氏既高兴，又不免担心：“你将我家的笋子冬天就挖完了，那入了春岂不是没多少可长了？”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转瞬就变了脸色，不客气的责怪道：“织丫头你这也太胡闹了！这不就跟，地瓜还没长成你就挖了，桃子刚成形你就摘了，一个道理，为了冬天尝口鲜，断了春日的口粮，这怎么能行！”

　　“不不，舅妈，这跟那个不一样，”姜织连忙解释：“你看你家种的瓜，南瓜也好冬瓜也罢，藤蔓太密了，是不是要打蔓整枝，瓜才长得好？”

　　“冬笋也是这样儿的，一根竹鞭上长得笋子太密了，待来年开春，春笋长出去了，冬笋还埋在地底下，吃了土的肥力，反而长不好。”

　　廖氏被她说的有点愣，心里一咂摸，好像这么说也有两分道理。

　　“再有就是有些冬笋不挖，就会烂在土里，反倒浪费了，”姜织从筐子里翻出几株给廖氏看，确实有两株笋头捂黑了。

　　“是这个理，”坐在角落里外翁突然也开口，声音低哑，慢声道：“我听人说，九前冬笋逢春烂，九后冬笋清明旺，一些笋子捂在土里发烂，就是你们不晓得怎么挖。”

　　外翁林焦堂是个半路出家的篾匠，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廖氏半信半疑，但还是叮嘱姜织不许再去挖了，说若是明年开春她家笋长得不好，你娘林移桃可赔不起。

　　姜织应了下来，晚上择了笋炒了两盘好菜，那味道，鲜得能叫人咬掉舌头！

　　林移山和松茂儿吃不停嘴直说冬笋好吃，明儿还要炒这道菜，外翁两老也夸姜织聪慧手巧，林移桃更是高兴得满面红光，廖氏原本也觉得鲜笋美味，但越琢磨心里就越发不得劲儿。

　　她看看自家花树，又看看姜织，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来，明明去年来时，姜织还是个屁都不懂的黄毛丫头，为了跟花树争口吃的差点打起来。

　　这才过了一年，区别也太大了，乍看一眼，花树竟更像妹妹，完全比不过织丫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