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鬼们能几何？》周颜

1、序幕

　　（一）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
　　看客中一人把酒一饮而尽，长吁而道“唱得好！”
　　喝得醉醺醺，拿酒杯似也不稳，一桌人醉酣，又一人道，“盛世太平呵！叫咱这喝酒饮茶，骑猎听曲，醉生梦死！”
　　另一人道，“太平太平！咱家怎的听说安政可是又不太平了！苦了那公玉佯装笑傲终界，那点子外强中干哪个不知道？非得放着家产万千不管，去送死送伤！”
　　饮酒的道：“唉，咱兄弟们不管那些个！所谓莫谈国事，安政自己折腾去与咱无关！”
　　“是！咱不必拼死觅活！让那几家子人愁着吧！”
　　那叹不太平的又道，“怕只怕安政经不起风雨！咱这不是权贵也不是终人，要是哪天有难可真不知哪寻活路去！”
　　众人叫囔起来，杂乱一团“说这什么话！罚酒！”
　　于是乎又是一番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台上粉妆戏子自若唱着。

　　（二）
　　夜深、无月。
　　远处春雷嘶哑裂开，漫天风雨蓄势待发。
　　弟弟怕打雷，父亲母亲去异国他乡赴任，我一定要照顾好弟弟才是，她想着，便持着一个小烛台奔向弟弟的房间，什么时候能跟父母亲变成一样的终人呢，风醉仙大人什么时候会愿意教我终术呢，烛火微光在她面前跳动着，又微微颤抖，怕极了雷声。
　　公玉青玉走到弟弟房门前，只见无婢人候在外厅，内室里睡着的弟弟悄无声息，不哭不闹。甚觉诧异，推门而入，小床上不见弟弟的踪影，婢女瘫睡在床边。一瞬间，雷声又是翻滚，吓的青玉一抖，掉了小烛台。大雨倾盆终于倾泻而发，她大叫出来“来人--崇一不见了！快来人——”
　　公玉家幼子失踪的消息飞快传至安政殿，汤楚国首府之地。
　　电闪雷鸣之下，夜如白昼，人知大祸将至。

　　“公玉家的孩子不见了？！”终司大人姬清恒几乎不敢相信，他手中紧握着一串白玉赤龙纹珠子，沉沉自语道，“我们姬氏一组的小女儿才刚被发现失踪，刚刚还有探子报多少孩子昏迷…”
　　啪一声，珠碎丝线断。
　　来报信的人都慌了神，只听姬清恒突然低叹了一声，似是醒悟了什么，“祸患！”随后急疯般命令道，“在场所有人，由程言带领，速赶去梦生崖！再告知旗国，我方安政要速速召回远在异国赴任的公玉氏继承人。”

　　几个听命的人闻此皆如鯁在喉，脸色煞白。
　　梦生崖难不成是万千恶灵所被关押之地？百年前祖宗汇集所有力量才将尽数恶灵封印在梦生崖，保住世间太平，难不成这祸患还终是要到来？
　　姬清恒一把披上斗篷，大呵道“愣着做什么！”
　　那几人缓过神来，转而奔出安政殿，腾空于楼阁之上，紧随姬清恒其后，“程言！眼下抚军大半因沮洳之战修养，又有许多人在旗国出使，你本不是我国终人，不归我所管辖，要是真发生了预想之事，我在此谢你，能执我赴死之命！”
　　名叫程言的青年，一身平民百姓的短打，素净又精致，连领边也抚平得一丝不苟，他面相阴柔，声音也是低沉温软的道，“为安政而死，死又何惧？大人速去寻其他三位终位大人吧！程言必战至最后一刻！”
　　姬清恒一跃而下，一行人急速前进着，其中一人脸色青白，向程言道，“可…可是恶灵被解禁？”这话分明吓到了极点，一行人噤声，无人想听见个肯定的答案的。
　　“梦生崖…本来就是个祸患处,终司大人既急急派遣我们去往，八九不离十…”
　　众人再不敢说一句话，几人攥紧了拳头惊恐不安至极。

　　终于那人按捺不住，边腾空在雷雨中就大声喊出来“那我们…岂不是去送死！”
　　众人一刹都愣住，接连停下跳到正下方的房檐上，青瓦极滑被雨水浸的透，那人低头阴着脸，“没有任何计划，也没有把握，拖住时间？是不是让我们死的慢些？等着那几个终位大人！尤其那个疯疯癫癫的风醉仙！啊呸！那个无用的醉鬼拯救苍生！”

　　程言面无颜色，道：“你耽误了所有人的时间，洄儿。”
　　他一步步走向程洄，“不愿死？何必做终人？你与程葭一同入庸堂，一同出师，还需要我这个假终人教你道理不成？”
　　程洄愣住，他只比程言年幼七个月，却一脸稚嫩：“是…为何做终人？就是去送死吗？！”他盯着程洄的眼眸，“我只想知道，我是否该死的如此不明不白？”
　　“那便不要死，”程言转过身背对向他，又要奔向前方，“活着！”

　　活着。
　　终人的生命竟是如此短暂，短暂到话语都比常人少大半，短暂到一路走来的兄弟一两个字就能又感所向披靡。

　　“程言小心！”不远处另一名终人惊叫道。
　　刹时一团鬼刹火焰从侧面向程洄扑来，黑夜中根本辨不清，那远处的终人眼神极好，反应极快，但追不过去！火焰太快。快的如飞箭！

　　程言一下子感到一个力量在侧抱住了他，火焰扑在那人身上，他随之一晃便急急到在房檐的青瓦上，二人一个向房檐下滚去，他触到那人的脖颈--没有皮肤的、炙热的、浑是鲜血！
　　是程洄。

　　他二人猝不及防的滑下房檐，程洄手一撑，本想抓住檐角却没得，于是他竟借力一翻，使得自己空在程言之下，紧抓住他的衣袖。

　　雨那么大，程言分不清身下人的眼神中蕴含了什么，然而他在最后一瞬，微笑了起来，他被人称为羽扇程言，在这冻雨之中，他习来的终术不知为何无法施展，他只见洄儿要言二字却仿佛没来及说出口，又是一大火球向二人袭来，其余屋檐之上的终人个个难以施术，似乎在他们落到屋檐的这一刻，所有人的终术——被冻结。
　　那巨大的火球扑向了在上面的程言。
　　“活着！”程洄看到了程言的双唇微动，巨大的冲力让他跌在石板路上，他只觉身上之人在熊熊燃烧着火焰，疼痛大叫之间翻身远离了自己。
　　程洄躺倒在雨中，手上，胸前，全是鲜血。他动弹不得，他本以为摔下来自己不过残废或丧命，也算还了大哥程言一条命，然而。
　　雨水倾盆，使他睁不开眼睛，他挣扎的想要起身，其他队友纷纷从房檐之上慢吞吞攀爬下来，他们的终术烟消云散，人人心中恐惧到极点，哪里有水？！如何才能救程言？！
　　不，这么大的雨，那黑火在程言身上翻滚着，丝毫未减灭！这火怕不是水能浇灭的！

　　绝望无措涌上心头，众人手上抄起巷弄中一切可拿的物事，想要拍散程言身上的火，又有人急忙跑到程洄这，雨水使得石板路极滑，他跌了一大跤，正正倒在程洄身旁，那同僚满面雨水与惊恐，大叫着程洄的名字。
　　这时，漫天火球，都似刚才那团黑火一般簇簇而下，众位众人心如死灰，巷弄中不论他们怎么扑火，都于事无补，程言整个人渐渐停止，化如黑炭，重重砸倒在地，尸骸不堪忍睹。而那些纷纷降落的火球，在落到村庄屋脊的前一秒，被不知什么屏障折挡了回去。
　　一人说，“那屏障仿佛是公玉家的！”
　　“是了！应是风大人的徒弟公玉攸扇和公玉敬予回来了！”

　　而程洄，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全力伸出手接住雨水，雨水在手中被灵力化形成一支鸟儿，轻轻一抬手，鸟儿飞至空中，朝着安政殿飞去报信。
　　终力恢复了。
　　在那一瞬间，程言烧焦的尸身，化为灰烬，被雨水冲得不知去向。

　　不出一会儿安政留守的终人就会受到战亡的消息了吧。随后百草堂的终人会来把自己救走，不过，言哥没了。
　　言哥没了，
　　百草堂终人个个医术高超，但没有人救得了死人。
　　就算是风醉仙的弟子回来了又有何用？！

　　那日的雨浇灭了所有终人的希望，雨大的仿佛天降洪水，程言在赴命时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如果此时终人不行动，世界将被这滔滔大雨和暗藏的灾祸淹没。
　　虽然自己不过是个“假终人”，实则只是酒楼的小杂役，偷学了终术，却承蒙姬清恒大人照拂，免去惩罚，甚至给了弟弟妹妹进入庸堂的机会。
　　程洄还是个孩子，程葭更是天真的小女孩，他多想跟他们一起长大，就想当年他们从饥荒中相依为命、挺过难关一样。

　　活着啊。

　　（三）
　　雨下了一夜，终人们最终还是去迟了梦生崖，赶到时那里空无一人，却看到恶灵封印尽无，星星点点几个残余的恶灵异兽在此，梦生那一个偌大攀在崖上的洞口全开，众多国家纷纷赶来援助，终也遏制了数只逃脱未果的灵兽。
　　汤楚一队人又寻了整个崖石，在一溪流边找到了姬氏女孩，本却以为她冻死在冷雨中，几经周折竟又缓了过来，只是幼女尚小，气血大亏，怕是成年之后仍会体弱多病。

　　更离奇的是——公玉攸扇、公玉敬予之子公玉崇一三日后竟自己出现在公玉府门前，还是生龙活虎小男孩的样子，毫发未损。他归来的那一刻，所有昏迷的孩童纷纷醒来，只不过个个胡言乱语，有的说自己见到了白脸红毛的人形妖怪，有的说自己见到了状若犀牛，却无首的奇异生物......

　　看似一场惊慌。看似？

　　在雨夜中昏迷的孩子们，胡言乱语的孩子们，一个个被在脊骨处的皮肤上发现黑色菱形状的印记，他们被纷纷送往百草堂，经终人医治——这些孩子们的体内出现了另一种心脏的跳动。
　　百草堂众人惊慌不安，便找来了窦氏一族。
　　汤楚此国有五个声名显赫的终人家族：
　　一是任氏，秘传幻术，可至人迷惑，如见海市蜃楼，心智颠倒，不受已控。
　　其二是越氏，灵力独特，人人皆有世间独一无二的戟，乃是灵力幻化而成。
　　其三，姬氏，相传姬氏祖先发源于山河峡谷之中，可以掌控气象万千，自然万物，与之灵性互通。
　　为首的是窦氏以及公玉氏，公玉氏发源于岩浆流火之地，族人灵力几近无限，更为独特，也更为可怕的是，公玉氏含有一条特殊的血脉，其血液炽热，在主体控制下可有如岩浆滚烫，但这种血液本身难以抑制，世世代代含有这样血脉的人无一活过二十五岁，便被自身血液折磨致死，燃烧至灰烬，这是一种连终人带灵兽都惧怕的力量，终界称其“厌火人”。如今厌火人由于寿命短暂，这一血脉几近绝迹，只有一女公玉攸扇有着这条血脉。
　　与公玉氏并肩的便是窦氏一族，窦氏一族相传是人鱼后裔，控制河流海湖，最奇特的是，借助灵力，他们能够看穿百里之外，万里海底，千丈晴空，更不用说人体脉络，世上所有难以见到的事物，都可以出现在窦氏一族的瞳孔里。
　　顺着孩子们身体中的另一副心跳，窦氏长老却噤了声，良久说了一句，万千恶灵，全部化为元神，已进入了孩子的体内。

　　那些恶灵本都是上古兽类，而有数只兽生来通人性，力量强大，就被终术的老祖宗收为守卫神兽，而不知为何这些兽却得到了巨大的终术力量，在老祖宗过世后再不听终人差遣，逐渐在自然万物中游荡，成为了上古恶灵。
　　老祖宗怕是早也预料到神兽的威胁，临终前留下了恶灵籍册，并把自己终身所成也记录下来，名为《幻生》，只不过这些籍册被偷，抢，夺，藏，最终都不知散落在何处了。

　　汤楚五大家族的崛起，正是因为几位家族长老在没有《幻生》指引的情况下，带领终人们收复了大量恶灵，将其囚禁于梦生崖，所成之业为人惊叹，汤楚也由此成为万国中数一数二的国度。

　　当年收复的恶灵中，灵力最强大的便是麒麟，其次还有朱厌、鲲鹏等等灵兽。
　　而如今，灵兽竟与人合为了一体。
　　是人更胜，还是兽更强？
　　且听时间作答。

　　（四）
　　终界墓，晨光初现。
　　程葭看见从百草堂跑脱的兄长伫立在新墓前，持了一束白花走近，她泪痕未开，一句话也说不出，它把花束放在墓前，半蹲着“你不该跑出来......”
　　“言哥死了”他打断道，语气冷下来，“百草堂是不是开始给昏迷又苏醒的孩子检查着了？”
　　“是…”
　　“若寻到麒麟…”
　　“程洄你清醒点，”她的语气也如他一样静，“你如何能确认那黑火定是麒麟？才刚被解除封印怎会有那么大的威力？何况它们都是不知被人恶意放出来，为的却是注进幼孩体内，为何独来攻击你们？何况你杀了麒麟，那被附身的孩子定会性命不保。”

　　事实上，程洄与程言是毫无血脉亲缘的。
　　程言与程葭才是亲兄妹，二人是从亡了的国家逃荒到汤楚，遇见程洄时，他怯生生的，孤身一人，连名字都没有，程言最大，做了主儿：我们决定同行去谋生，我们一同好好活着。
　　程洄记得言哥对他说，“我妹妹的名字很好听，取自蒹葭，不如你也从里面取字吧！”他小脸一下子变的严肃，眉头紧皱，突然手一拍，笑道，“有了！你叫程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麒麟应该就在那公玉攸扇的孩子身上吧。”程洄轻描淡写。
　　程葭却低下了头。百年前终人收复恶灵，奈何麒麟火烧三丈，来势汹汹，无人能制止。最终便是由公玉家厌火人收复。而公玉攸扇，正是当今世上唯一的厌火人，虽然她的孩子都幸运的躲过了厌火人血脉，但如若麒麟逃脱，也定是会找厌火人的后代报当年囚禁之仇。

　　“你以为…我不杀这灵，这灵的宿主又会正常的活下去？”程洄无情的道，“谁不觊觎梦生所存的可怕力量，又谁不想要火麒麟？”
　　他转身离去，墓地冷风灌满了他的长袍“谁不想要那孩子的命？”

　　这时突有一只金雀飞来落在程葭肩上，翅上别着一根卷纸，安政的急令。程洄也意识到，他停下脚步。
　　她小心摘下来看完，狠命抑制住崩溃边缘的情绪，猛的站起来冲着远去的程洄道，“公…公玉攸扇夫妇…死了…”
　　“死在麒麟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