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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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是岁末，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已经飘起零星的雪花。到了晌午，这雪反倒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吕不韦站在诺大的庭院中。如今的他胡须都已经见白，早失了当年的英气。他这一生，事事算尽，却唯独没算透人心。他披着狐裘，两眼失神的看着前方，十几年前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只是不经意的一瞥，那句“此奇货可居”或许就已经注定了彼此今后的结局。
也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秦王便派人送来诏书。“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短短几个字，吕不韦自然知道秦王的用意，毕竟是自己带出来的孩子，到底是长大了。吕不韦轻轻把诏书放在被雪覆盖住的石桌上，步履蹒跚地走回房间。
桌上的毒酒是他早就准备好的，毕竟这样还能留个全尸，黄泉路上见到那个人还能体面些。想到这，吕不韦苍老的脸上绽开笑意。他是不是还站在奈何桥边傻傻的等着，他一直都那样傻，傻到把自己的国家都拱手相让。吕不韦笑着喝下一杯毒酒，眼角变得有些湿润。
子楚，我好想你。
暖炉热烘烘的，就连它四周的空气都扭曲起来。庭院中的雪依旧在下着，不时能听见风轻拍房门的声音。吕不韦平静的躺在床上，细心的整了整自己的衣角，闭上眼睛，双手叠在一起放在腹部。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
如今虽说是年末，赵国的街上依旧十分繁华，吕不韦无心观看，只是闭着眼睛坐在马车中，思考着如何让邯郸的那位主顾花高价心甘情愿的买下自己手里积压的这一批货。
吕家在赵国世代为商，虽说家财万贯，但是并没有什么地位，不过吕父并不在意，他认为在这个年代有了钱便是有了权，所以万事以利益为先。而吕家独苗吕不韦自幼就被灌输这样的思想，从小就随商队远行周游列国学习经商，加之吕不韦天资聪颖，能说会道，十岁那年只凭一张嘴，说动了楚国最大的布商，赚到了一万金。刚及弱冠，就已经有人为他说书立传，在赵国已是妇孺皆知。可是吕不韦远比吕父更有野心，他不仅要钱，更要光耀门楣。一日，远行归来的吕不韦问家中吕父：“父亲，种田可获利多少？”吕父答到：“十倍而已。”“经商如何？”答曰：“百倍而已。”“若是拥立国君呢？”吕父想了想，回答道：“难以估量，其利可泽被后世。”“听说秦国的质子自幼生长在赵国，生活贫困。若我助他登上皇位…”“随你。吕不韦，你记住，吕家从不做赔本买卖。”
吕不韦正想着，突然，马车停住了，吕不韦等了半天也不见马车往前走，于是睁开眼睛挑开帘子准备质问马车夫。只是没想到一抬头便看见了那个人，那张脸犹如夏日池塘之中盛开的荷花，看起来柔弱，却仍有一种不自知的孤傲，尤其是那双眼睛，就像现在飘落的雪，透彻明亮。马车夫正在和那个男子争论着，男子一言不发。吕不韦看见那男子腰间别着一个通行用的玉佩，才想起前些日子听说秦国送来一个质子住在这条街上，叫子楚，虽说是质子，可秦赵两国都不待见他。如今已是岁末，可那人身上只有一件单衣，日子的困苦可想而知。吕不韦披上狐裘大衣，抱起暖手的小暖炉，走下马车。
“怎么了？”
马车夫愤愤的道，边说边比划着：“这人惊着我的马，现在这马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子楚不卑不亢的回道：“我现下没有银两傍身，但是三日后，我一定把钱给你送过去。”
“我看你头上的簪子就挺值钱！”说着，马车夫就要上手去抢子楚头上的发簪。
子楚慌张地往后躲闪。“不可！披头散发在大街之上，成何体统！”
在一旁沉默的吕不韦一直默默打量着眼前的子楚，开口道：“此奇货可居。”然后叫住身旁的马车夫，掏出一袋银两，塞在马车夫怀中。“这钱我替他给了。”站在一旁的子楚冲吕不韦欠身表示感谢，说到：“这钱我会还你的。”吕不韦突然笑道：“我知道。介意我到贵府坐一坐吗？”子楚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如若不嫌弃寒舍破旧，自是欢迎。”
俩人就这样走着，雪越下越大，走在前面的子楚已经有些忍不住瑟瑟发抖。吕不韦对子楚的贫困有所耳闻，却不知道穷的连件过冬的衣服都买不起。看着子楚的单薄的背影，吕不韦联想到自己当年独自一人在他乡的处境，心中竟生出些不忍。他把自己的暖炉递到子楚手中，说到：“走了这么久，有些累了，这暖炉就拜托你替我拿着吧。”子楚不好拒绝，犹豫得接下，手里暖暖的，但是心里更暖。他自小呆在赵国，不受人待见，无人关心，虽说是个皇子，日子过得却还不如一个平常百姓，连最基本的尊重都得不到。他的身份又不容许他放低姿态。子楚明白吕不韦是顾及自己的颜面，不想让自己觉得是被施舍，所以接下暖炉的时候还是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来到子楚破旧的草屋门口，吕不韦推开残破的木门，站在庭院中环顾一周，若有所思道：“子楚，你不觉得这庭院太小了吗？”子楚苦笑道：“有一安身之地就足够了。”
吕不韦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我可以帮你扩大门庭。”
雪花静静的飘着，落在子楚的眉毛上，子楚没有说话，半响回道：“门庭再大能有多大？”
“秦氏的江山，够吗？”
两人站在雪中，都没有说话。吕不韦相信，子楚一定会答应，毕竟子楚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商人，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正是看中子楚这一点。一个人若是被逼到绝境，反而会放手一搏。
不知站了多久，吕不韦的肩上已经附上了薄薄的一层雪。子楚抬起头，肯定道：“好！”
屋子里虽然破旧，但是很干净。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吕不韦坐在椅子上看着，子楚自己抱来柴火熟练的把炉子点着。吕不韦看着子楚瘦弱的身板，不禁心生敬佩，独自一人在他乡生活这么多年，仍然能出淤泥而不染。而自己在这商海中沉浮，内心早就失了那分气节，毕竟气节不能当饭吃。
“你为什么要帮我。”子楚倒上一杯茶，推到吕不韦面前。
“在下吕不韦。我是个商贾，自然是要为利奔走。拥君建国则可泽被后世，这么大的好处，我为何不帮你？”
倒茶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洒在桌子上。子楚在赵国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吕不韦是何人。书架上大部分都是吕不韦的事迹，子楚每日都要研读。对子楚而言，吕不韦就如天上的繁星，可望不可及，不知比自己优秀多少倍。他对吕不韦的羡慕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化成了一种情愫，而如今吕不韦就坐在他面前，还说要帮他拿下秦氏的江山。子楚有一种仿佛在梦里的感觉，他佯装镇定道：“那你有何计划？”
“如今秦王年事已高，你的父亲为秦国太子，而他又中意你的兄弟子傒。子傒在后宫又有其母亲做照应。所以你若是想回国自然不能靠兄弟父亲。而且一旦将来秦赵两国开战，你夹在中间，性命必然难以保全。”
“那我该当如何？”
“若你信我，我给你五百金，用以生活和结交宾客。我再拿出五百金去替你西去游说秦国的华阳夫人。华阳夫人膝下无子，却又深得你父亲的宠爱，她有参选立太子的资格，我们可以从她下手。”
“如若成了，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什么？”
“我要我子做大秦的皇子，你肯吗？”
子楚端着茶杯，没有说话。窗外的雪不是知道何时停了，风也止住了。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就像天地初开一般静谧。
“玩笑话，切莫当真。我只是想光宗耀祖，仅此而已。”说完，吕不韦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走了。
回房的时候，子楚看见了吕不韦落在桌子上的小暖炉，拿起来准备去还给吕不韦。可是刚走到门口，他就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咬着嘴唇，低头看着手中的小暖炉。半响，下定决心般紧紧攥着小暖炉，转身回了房间。
之后几日，两人来往频繁，常常坐在一起商讨，有时商量的太晚，吕不韦会在子楚那里留宿。
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照在地上，子楚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吕不韦，然后轻手轻脚地拉开被子，蹑手蹑脚的走出卧房。夜晚的冬风更为刺骨，子楚站在庭院中，借着月光，望着西边的方向，泪流不止。
“你想家了？”吕不韦不知何时出现在子楚身边。
“那里算不上是我家。今天实际上是我生母的忌日，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秦国。我只是很想她。她走之后，我觉得很孤独。”
吕不韦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光耀门楣吗？”
“为什么？”
“我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作为一个商人，一切以利益为先。而我自小被父亲要求跟着家里的商队远行，与家人团聚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家，父亲都觉得我赚的不够多。有时候一个人在外面过年，看着满天的烟火，望着家的方向，我真的很想给家里写信。我想告诉他们，我好累，我想回家。”吕不韦看着远方，叹口气道，“其实我只是想得到一句认可，想和家人一起吃一顿年夜饭。”
“你还有家可回。我的家又在哪？”吕不韦扭头看向子楚的侧脸，泪痕还挂在子楚的脸上。吕不韦只是觉得子楚和当年的自己很像，都是常年在异乡漂泊，那么孤独，一样渴望家的温暖。自己还有家可回，那他又能去哪？想到这，吕不韦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在子楚的身上，说到：“夜深风大，回去吧。”说完转身回到屋中。
将近年关，吕不韦早就派人把五百金送到子楚的居所，还派了几个工匠给子楚修缮房屋，就连过冬的衣服一并置办妥当。看着堆满庭院的年货，子楚有些哭笑不得，毕竟自己独自一人，这些东西不知要吃到猴年马月，不如分给后街上那些乞丐，他们也能好过些。桌子上还放着吕不韦写的一封信，信中告诉他要多吃些，照顾好自己，叫他不要着急，争取今年送他回到秦国。子楚小心翼翼地将信收起来，放在床头的小木盒子中。明知道吕不韦对自己好，只是为了将来的荣华富贵，可是自己还是忍不住在这种温柔中沉沦，越陷越深。未曾见过阳光，也就不会惧怕黑暗，未曾体会过温暖，也就不畏惧严寒。如今，吕不韦把两样都带给了子楚，以前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阳泉府上，吕不韦气定神闲的坐在厅上，随行的下人把礼物放在院中。华阳夫人的弟弟阳泉君走出来，瞧见这些金银珠宝，并没有什么反应。吕不韦起身向阳泉君作揖，说到：“我今日登门拜访，一是因为年关将近，想托您带些礼品献给华阳夫人。其次就是为了您自己。”
“为了我？”阳泉君冷笑道，“我能有什么事？”
“阁下可知，阁下如今罪已致死。”
“大胆！”阳泉君拍案而起，指着吕不韦的鼻子吼道，“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我拉下去！”
“且慢，阁下先听我说完！在下知道阁下礼贤下士，宾客满堂，不是身怀绝技便是位高权重。可是当今太子座下宾客寥寥且无一显贵。而您除了宾客，家产也是富可敌国。当今秦王年事已高，如若驾崩，太子即位。阁下恐有性命之忧啊！”
阳泉君听完没有说话。气氛一瞬间变得很微妙，漫长的沉默，阳泉君开口道：“那你的意思是？”
汗水悬在额头上，吕不韦在心底长出一口气，起身缓缓道：“您的姐姐华阳夫人虽有争立储的资格，可是她膝下无子。而太子如今又青睐子傒，子傒生母尚在，自然是不会启用华阳夫人身边的人。华阳夫人如今深得太子宠爱，可以色侍人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我知道在赵国有一个不受宠的秦国质子，名叫子楚，生母早逝。此人德才兼备，每每望向西边，总是热泪盈眶。若是华阳夫人把他收入膝下，他必定感恩戴德报答华阳夫人。”
阳泉君想了想，回到：“好，”起身，“你随我进宫去见我姐姐。”
太阳高照，可室外依旧是寒风刺骨。吕不韦坐在摇晃的马车中，听着窗外的呼呼的风声，他想起了远在赵国的子楚。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吃饭。要不在送些御寒的棉被。吕不韦觉得，自己只是不像让子楚在这个冬天被冻死。一个商人眼中只有利益，他不需要多余的感情。他虽然可怜子楚，但他自认为他们之间只是各取所需，说到底也只是利益关系。他能帮助我达到目的，仅此而已，吕不韦这样告诉自己。
来到华阳夫人面前，吕不韦给华阳夫人摆明利弊，又将子楚重重夸赞一番。加之阳泉君在一旁帮腔，华阳夫人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同意了。
没多久，华阳夫人就说通了太子，择日将子楚接回秦国。
灶台上的小锅咕噜咕噜作响，子楚掀开盖子尝一口，还不错。正准备盖上盖子拿回屋的时候，吕不韦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给你买的羊肉你为什么不吃，偏偏吃这些。”吕不韦看着锅中的青菜，皱着眉。几日不见，子楚似乎又瘦弱了许多。
“吃不惯，还是喜欢吃些清淡的。”子楚匆忙的盖上锅盖，“你找我什么事？”
“太子答应接你回秦国。”实际上，这种消息，吕不韦派个下人来传话也无可厚非。可是他并不想，他想亲自告诉子楚。只是为了更好地商讨下一步的计划，他这样反复告诉自己。
“真的？”子楚开心的笑了，终于要逃离这个鬼地方。再也不用忍受那样的屈辱，终于可以回家了。
看着子楚的笑脸，吕不韦脸上也不自知的露出笑容：“我请你出去吃。”说完拽起子楚的手，走出庭院。
一桌子的菜，只有他们两个人。吕不韦把菜全部放到子楚面前。子楚示意性的多吃了两口鸡肉，就把筷子放下，他想问“吕不韦，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可是他说不出口，他一早就知道吕不韦的答案。他很怕，他怕吕不韦亲口说出来。不问，起码还有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
晚上子楚躺在床上，拿起床头的小木盒，从里面小心翼翼地的拿出那个暖炉，仔细端详着。最后竟抱在怀中睡着了。
不久，秦国派使臣前来接子楚归国，不料赵国国君一口回绝，并表示除非秦国像赵国年年进贡，否则休想接回质子。这下子楚可慌了神，他自是明白，赵国留他岂止是为了进贡之事。若不是自己以命相逼执意违抗赵王的意愿，如今又怎会这般穷困潦倒。这种屈辱，他不想在忍受了。他此时能想到的只有吕不韦一人，子楚刚想去找吕不韦，求他想想办法，吕不韦已经提前登门。此时的吕不韦一如往日般淡定，伸手轻拍子楚的肩膀安抚到：“莫慌，明日我去替你办这件事。你放心，你定能回到秦国。”
次日一早，吕不韦赶在赵国国君上朝前，以秦国使臣的身份见到国君。
“陛下，秦国质子子楚虽说没有母家的庇佑，但现如今已经归到华阳夫人膝下。成了秦王最宠爱的儿子，若您以厚礼好生相送，子楚即位之时必定不忘您的恩义。若您执意扣押子楚，那今后秦国易主，秦赵两国的纷争必定不断，还望陛下三思。”
赵王挺着大肚子，笨拙的挪动着身体，笑的一脸猥琐：“这子楚是得不忘我的恩义。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你说他在赵国住了这么多年，同榻共枕这么多年，他这得记我多少恩义啊？你肯替他来说情，他定是许了你什么吧。你说他一没钱，二没势，该不会是许你一夜春宵吧！哈哈哈哈！这个小贱人！”说完赵王坐在榻上狂笑不止，身上的肥肉都随着抖动，还有那几层下巴也摇摆着。吕不韦手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赵王半天才止住笑，擦干笑出来的眼泪，挥手道：“罢了罢了，他我早就玩腻了。放他回去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走就走吧。”
吕不韦站在大殿的台阶上，仰头看着天空，天上万里无云，只有孤零零的太阳，冷风肆意的横冲直撞。吕不韦站了半响感觉手掌湿乎乎的，有些疼。抬手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指甲嵌进手掌，流血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是真的心疼子楚。为了那个曾经抛弃他的秦国，子楚究竟牺牲了多少。吕不韦看向手心中的血，暗暗发誓道：“秦氏的江山，我一定要帮你夺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