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逢春》徽兮

4、（四）

　　亲情，
　　真的有千百年来的文人墨客
　　所写的
　　那么好吗？
　　在我眼里，
　　它就像一张餐巾纸，
　　只要沾一点点水，
　　就会破裂。
　　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经不住任何考验，
　　只要花费你的一点点力气，
　　它就会碎成你想都想不到的样子，
　　飘落在地板上，
　　任人践踏。
　　——《小感》

　　“杨先生，今天恢复的不错，要找护士推你出去走走吗？”
　　杨丞旭没有回答，依旧望着窗外。

　　以前这个时间，小男生都会推着她奶奶出来走路，坐在这个长椅上，陪她讲讲话。
　　可是今天，他没有来。

　　“那个……男生呢？”因为几年都没有开嗓了，他清冷的声音中带着点沙哑。
　　听着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杨丞旭皱了皱眉头。
　　才刚刚适应活动的身体，又要开始适应能出声的嗓子了。
　　这使得他觉得有些烦躁。
　　这是医生第一次听到杨丞旭讲话，一下子愣住了没有反应过来。
　　以前的杨丞旭，像一幅静美的素描，他身上的调子是冷的，淡的；他的世界是灰的，暗的。
　　生活上不幸的遭遇，让他和这个世界产生了淡淡的疏离感，那些浅浅的羁绊仿佛一碰就断。
　　他总是安静的躺在病床上，医生问起问题，只会点头和摇头。做着那些复杂的疼痛的手术时，他的脸色也从未变过，不哭也不叫。
　　医生一度以为是他的痛觉神经出了问题，但最后发现，他只是不想把这些表现出来而已。
　　更准确地说，是他对这个世界一点兴趣也没有。
　　但开口说话的杨丞旭，就像是一幅沉静的水彩画，虽然依旧是淡淡的，却多了许多色彩，带着春天的生机，一下子活了起来。
　　“他啊……”医生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平日里，能让他提起一点兴趣的，也就只有那个小男孩了。
　　“他奶奶昨晚病逝了，今天应该不回来了吧。”医生平静地诉说着这个事实。也是，死亡对于医生来说，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了，每天面对，也就变得习以为常。
　　杨丞旭点了点头，继续望着窗外。
　　细瘦节长的树枝上，淡粉的桃花开得正艳，娇滴滴地挂在枝头，夜晚春雨遗留的痕迹在清晨柔和的阳光地照耀下闪着银色的亮光。
　　是个踏春的好季节。
　　这使杨丞旭不禁想到了过去。
　　每年三月，即使家里人再忙，也会抽出这么一天的时间，一起到中央公园的大桃树下野餐，聊着最近一年内发生的事。这一天，是杨丞旭一年中唯一可以见到父母和弟弟的一天。
　　一年一次的聚会，看着弟弟慢慢长大，看着父母一年年变老，看着亲情逐渐破碎。这一年一年的聚会，成了杨丞旭最讨厌的一天。每到这一天到来，杨丞旭不禁会想，自己这么努力地工作，到底是为了谁呢，反正也没有人在乎自己。
　　弟弟……
　　以前的杨丞旭有多喜欢他的弟弟，现在的杨丞旭就有多讨厌他的弟弟。
　　他想起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看见从那辆凹陷的红车里走出来的男人的面孔，内心是满满的疑惑与不解，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之后的一个星期，小男孩都没有来，杨丞旭也再没开过口。

　　那是一个春雨过后的傍晚，暮云叆叇，空气中混着浓郁的泥土的芳香。
　　趁着这么一个好天气，医生让他多出去走走，感受世界的生命力，别总是呆在病房里，要发霉的。
　　“要不要找个护士推你出去走走？”
　　杨丞旭摇着头。
　　“那你自己想着，多出去看看，别被闷坏了。”
　　医生看着杨丞旭那种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的状态，心中很是担忧。
　　他这一次醒过来，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在醒过来的这一个月中，医生看着杨丞旭是如何平淡地度过一天，起床，吃饭，看窗外，睡觉，厕所，如此有规律地重复着。和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一样，杨丞旭不看电视，不看手机，甚至连一本书都不看。医生实在是难以想象，这么无聊的一天，他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杨丞旭用双手撑着床板，支起上身，掀开被子。以屁股为圆心，旋转九十度，双脚挂在床沿。两只手分别撑着轮椅的两边，屁股小幅度挪动，坐进轮椅中，转动着车轮，驶了出去。
　　在他醒来的那一天，医生就告诉他，他的双脚受伤很严重，想要继续走路，就需要预约一位名医来帮他动手术。但是预约这位名医的人超级多，已经排到一年后了，如果想做，就帮他现在预约上。
　　杨丞旭拒绝了医生的提议。
　　不能走就不能走吧，反正这条命也是从死神手中偷来的，能再次醒过来已经很幸运了，就不要再奢求这么多了。能走路了，也就意味着最终还是要回到原来的生活，而他已经对原来的生活厌倦了。没了这双脚，他就能顺理成章的不去上班，逃避生活，做那些他一直想做却又做不了的事。从这方面来看，杨丞旭还要好好感谢他弟弟呢。
　　已经进入到自己世界中的杨丞旭没有注意到站在路中间的小男孩，一下子撞在了小男孩的身上。小男孩膝盖一弯，一屁股坐在了杨丞旭的腿上。突如其来的刺痛像一道电流，从腿上钻入心口，无法忽视的重量压在已经皮包骨头的大腿上，杨丞旭闷哼一声，推着小男孩的后背。但是，杨丞旭那两条已经几年没锻炼的手臂，上面的肌肉早就不如当年那么有力。杨丞旭推了几下，竟然没推起来。
　　“快……快起来！”情急之下，杨丞旭忍者痛，咬紧牙关，在小男孩耳边说道。
　　小男孩慌忙地扶着把手，站了起来，转过身，不停地给杨丞旭鞠躬道歉。
　　见男人没有反应，小男孩稍稍抬起头，抬着眼皮，小心翼翼地观察者杨丞旭的表情。
　　狰狞，眉头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双手揉搓着大腿，仿佛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小男孩吓坏了，“咚”的一声跪在杨丞旭面前的地板上，双手附上杨丞旭的一条大腿根部，帮他揉搓着，声音颤抖地问道：“这位先生……对……对不起……你……要不要叫医生？”
　　杨丞旭艰难地点头。
　　小男孩站起，推着杨丞旭的轮椅跑到护士站，说明情况。护士让小男孩把杨丞旭推进检查室，自己跑去叫杨丞旭的主治医生。
　　在检查室外焦急地等候的宋郁落偷听到了护士们之间的谈话。
　　“刚刚进去那个，长得挺帅的，就是命不太好。”
　　“是啊，听说他是因为弟弟谋杀未成进来的。”
　　“对对，他刚来的时候还是我负责的，血流得哗啦哗啦的，大家都以为他不行了。”
　　“按照他那个伤势，能醒过来也算是医学上的奇迹了。”
　　“真可怜，好像几年来也没人来看过他吧。”
　　“哎。”
　　从八卦的小护士们的只言片语中，宋郁落大概知道了那个男人的背景。
　　和自己一样的不幸，都是没有人爱的孩子，都是被这个世界遗忘的孤儿。
　　有时候，宋郁落也想着，自己为什么还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以前让他活下去的动力是奶奶，那么现在呢？奶奶走了，又有谁可以让他依靠的呢？
　　检查室门框上的红灯亮起。在检查室隔间的小手术台上，杨丞旭紧闭双眼，额角是密密的汗珠，双腿传来百蚁噬心般的疼痛。
　　“好了，很疼吧，以后注意点，伤口还没痊愈。如果再受伤，可能真的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了。”
　　绿灯亮起，检查室的门被推开，医生推着轮椅走出房间。
　　宋郁落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站在杨丞旭面前，再一次鞠躬道歉：“对不起！”
　　杨丞旭摆摆手，双唇微启，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被医生推着，回到了病房。
　　“那个小男孩不就是你经常在窗外看到的那个男孩嘛。”
　　“我还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说实话他也挺可怜的。”
　　“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奶奶长大的，现在奶奶也走了。”
　　“可怜啊可怜。”
　　“他好像还在上大学，听说是在q大，挺聪明的一个孩子。”
　　医生一边扶着杨丞旭，将他送上床，一边对着杨丞旭单方面输出，他知道杨丞旭是不会回答他的。

　　之后的一周，杨丞旭又能在病房里望见那个小男孩了，手里拿着一台相机，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摄影。有时拍拍花，有时拍天空，还有的时候，他会给路过的病人和护士们拍照。
　　而在小男孩出现的这几天，杨丞旭似乎又活了起来。医生能明显的感觉到他的变化，问他问题时也能做出简单的回应。
　　看来，因为这个小男孩，他的心情变得不错。

　　又是一个雨后的上午，医生来到杨丞旭的房间，准备看看他的腿伤恢复的怎么样。
　　打开房门，却没见着杨丞旭的身影。
　　病床旁边的桌上，被风吹开的白色笔记本翻动着书页，上面写满了一行行字，龙飞凤舞，赏心悦目。
　　这太吸引医生的注意力了，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杨丞旭还有写日记的习惯。
　　医生凑近一看，发现上面写的不是日记，而是一首首小诗——《小感》是这本诗集的名字。
　　风停留的那一页，是杨丞旭对亲情的看法，字字扎心。
　　透过这些字，医生都能感受到在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杨丞旭的内心是多么的绝望与痛苦。
　　一瞬间，一个不好的念头油然而生，医生“唰”的一下抬起头，盯着面前白花花的墙壁，上面似乎开始慢慢地沁出鲜红的血液。
　　他不会是……想不开了吧！
　　医生刚想转头冲出病房找人，余光一瞥，看见他要寻找的男人正和小男孩呆在一起。
　　小男孩坐在长椅上，杨丞旭坐在轮椅上，他们聊着天，看起来和谐又美好。
　　杨丞旭的嘴角似乎小幅度的上扬着，眼角漾起一条条鱼尾般的波浪。
　　周围的人仿佛都已经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呆在这小小的一隅，倾诉着彼此内心的渴望。
　　时光恬静，岁月美好。
　　他们就像两朵开在时光中的淡雅的小花，明明都不那么起眼，却因为相同的命运让他们在一望无际的时间海中遇见了彼此。
　　医生终于知道杨丞旭为什么每天都喜欢望着窗外了，因为真的很美好。
　　宋郁落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推着杨丞旭的轮椅，沿着时光的小径，迎着耀眼的光芒，慢慢走向遥远的未来。

　　之后的每天上午十点，趁着阳光最好的时间，宋郁落总会来到医院的后花园里陪着杨丞旭坐一会，聊聊天，和他一起拍一张照片，推着他的轮椅，在医院里转悠。
　　他们都把彼此当成了最亲的人，这已经成为了两人心照不宣的事。
　　医生十分欣慰，杨丞旭终于找到了他的未来。
　　刚醒过来的杨丞旭，完全不知道自己醒过来的意义在哪里，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值得他再留恋的东西了。所以他每天都活得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医生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可是现在，他终于找到了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宋郁落。

　　枝干中的每一个细胞都活了起来，新芽越长越多，逐渐布满了整棵老树。
　　在这个不一样的春天，老树遇见了以前从未遇见过的阳光露水，听到了之前无心关注的世界的声音。
　　老树这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东西自己还未经历，还有这么多美丽的风景还未观赏，还有这么灿烂的阳光还未沐浴。
　　它想活下来，看看不一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