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投江》裳烟沐酒

4、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

　　沈还一边用剑尖拨弄着火堆，一边侧过脸问道。那少年沉思了一会儿，道：“我叫姬寰尘。寰宇的寰，尘埃的尘。”

　　“寰尘，寰尘……”沈还念了两遍，道，“我姓沈，单名一个还字，还家的还。”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还家……倒是好意象。——你多大了？”

　　姬寰尘面色平静：“一十有七。”

　　沈还道：“我虚长你七岁。你家住在哪里？山下吗？”

　　沈还直觉这个问题问得有些蠢了。看这孩子的模样，绝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要么是富贵人家，要么就是王孙公子，却不知为何莫名出现在这深山中。

　　“家……？”他认真地想了想，“我就住在山上。从小，我的父亲就带着我，住在这山上。”

　　沈还一惊：“你父亲是谁？”

　　姬寰尘道：“姬寒天。”

　　沈还猛地站了起来。有答案了，关于这场雷劫，终于有答案了。如果是灵胤真君姬寒天，那么能修到如此境界，也不足为奇。

　　“那场雷劫，是你父亲的？”沈还问道。

　　姬寰尘道：“是。”他微微垂下眼睫，专注地看着那团火。

　　沈还喃喃道：“姬寒天……姬寒天……难怪……”

　　他复又坐下，深深地看了姬寰尘一眼，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姬寰尘道：“我想出去。”

　　这倒不难。可沈还担忧的是其他：“你在外面可有亲朋？可有师长？”

　　姬寰尘摇了摇头：“没有。”

　　沈还道：“你若是暂时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不嫌弃的话，就跟着我吧。我正要去元一宗，那里即将举办一场盛会，你若是感兴趣，大可去见识一番。”

　　没来由地，他关心这个孩子，甚至自愿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虽然他知道姬寰尘可能不需要他的照顾，毕竟他的父亲是世上最年轻的渡劫期修士，而他的灵气浓郁到隔着三丈远沈还都能感觉到。可只要沈还一想到这孩子从小便被养在这深山里，心里就忍不住地担心他。

　　这样一个孩子，若是贸贸然地就从世外桃源一头闯进污浊俗世，不知会吃多少亏。

　　沈还默默下了决定，就算他拒绝了，自己也要对他照拂些。

　　姬寰尘思考片刻，问道：“那，我是不是能够见到很多高人？”

　　沈还愣了愣：“……当然。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大能，都会聚在那里。”

　　姬寰尘点了点头：“我跟你去。”

　　沈还终于微笑起来：“好。不瞒你说，我因为某些原因，与师兄弟们失散了，怕他们心忧我的安危，因此赶路要急些。”

　　姬寰尘道：“没关系。”自始至终，他的神情都很平淡，像是对什么都不在意。放在他那张清冷好看的脸上，真是恰到好处极了。

　　沈还心里一动，他发觉自己居然一直在看着这孩子的脸。这可不太妙，他连忙移开目光，或许是因为他在某些地方和师弟宋莲山有些相像吧……沈还心想。

　　元知门弟子自从拜师那天起，便有了一枚与神魂相系的本命玉符，人若死，玉符立碎。从那玉符，便能得知门内弟子的情况。赵师叔必定知道他仍旧活着，想到这一点，沈还心里的隐忧少了几分。

　　“走吧。”沈还道，“我先带你下山，咱们在山下寻个客栈住一晚。”

　　夜很静。夜色凉如水，中天一颗明亮的星子悬着，光芒柔和。

　　姬寰尘慢慢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沈还就在他的邻屋，这时恐怕早就睡下了，无知无觉。

　　风吹了进来，一丝一丝的，拂在他的脸上，裹挟着血腥味。

　　这里本该是寂静祥和的小镇，然而此刻，姬寰尘面前的景象却仿佛人间地狱：浓郁到化为实体的灵气汹涌澎湃地从万物体内挣脱，飞向天空，地面上草木枯竭，熊熊燃烧的业火吞噬了一切，恶灵们在火焰中狂舞，不断地有生魂加入他们，死亡的气息弥漫在空中。

　　虽是幻象，但其阴森可怖，如同亲见。

　　“生者死，死者生……无间地狱。”

　　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轻轻道。

　　姬寰尘面无表情：“这里是人间，怎么会有地狱。”

　　“可你我眼中呈现的，分明是地狱之象。”那老人道，“这是必将到来的未来。”

　　姬寰尘转了转眼珠，把目光投向倚在他窗外的老人。“我不这么认为。”他平静道。

　　那老者“呵呵”笑了两声：“年轻人，你可敢与我赌一赌？”

　　姬寰尘上下打量着他，道：“你是谁？”

　　“姓名早已忘了。多少年来，人们只称我一声‘玉蟾老人’。”老者说罢，微微抬起下巴，很骄傲地等着屋里那个年轻人像其他少年一样发出惊讶和敬仰的赞叹声。但姬寰尘只是“哦”了一声，意思是他知道了。

　　玉蟾老人摸了摸鼻子，道：“怎么，你赌还是不赌？你若是赢了，我就勉为其难收你为徒；你若是输了，便罚入我门下，做我的嫡传弟子。”

　　姬寰尘皱着眉想了想：“怎么无论输赢都要与你做师徒？”

　　玉蟾老人嘿笑两声，避而不答：“我赌方才的景象一定会成真，你呢？”

　　“我不和你赌。”姬寰尘看着老人，那双眼瞳通透如琉璃，“我爹告诉过我，赌最是害人。”

　　玉蟾老人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

　　“姬寒天怎么教你这个……也罢，也罢，既然你不愿做我的徒弟，我也不能强掳了你去。”玉蟾老人摇头，笑叹一声，“若是我年轻气盛时，遇上你这样的孩子，必定要想尽办法收归门下的。可现在我老咯，不愿折腾了……”

　　姬寰尘道：“你还不老。”

　　他说这话，绝无旁的意思，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而已。玉蟾确然还不老，他身上涌动着一股庞大的、活跃的生命力，比许多年轻人还要强。

　　玉蟾老人哑然失笑。

　　“原本我来，是念在与你父亲有一段交情，所以特来探望。可看来是我多虑了，你这孩子，就算是独自一人，应当也能过得不错。”玉蟾道，“这样，我也能够放心一些了。”

　　姬寰尘抬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我该走了。”他道，“无论你怎样不相信，我也要给你一个忠告。劫难将至，届时受难的将不只是人类，万物都将覆灭。这是一条死路，人类走在一条死路上，所有人都无力改变——即便是你。”

　　他意味深长地望了姬寰尘一眼，飘然离开。姬寰尘支着头趴在窗口，盯着远处发了会儿呆，神色仍旧是淡淡的，看起来全没把玉蟾的忠告放在心上。又过了一会儿，他关上窗，回去睡了。

　　赵师筠抬眼望了望，天边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已经在这里等候许久了，虽然沈还的本命玉符并无异动，可毕竟还没见到人，心里总还是担忧。

　　宋莲山就站在他身边，虽然面上不显，却也能看出眼底的焦灼。

　　玉符证明沈还还活着，既然还活着，他就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赶过来。可是他们没有等到他，这是否说明，沈还遭遇了一些变故？

　　赵师筠闭了闭眼。“若是再过两个时辰，还没有音讯，”他沉声道，“我亲自去找。届时还需麻烦莲山，暂时接管我的位置。”

　　赵师筠身为掌令人，手下还带着一百来个弟子，轻易不敢行动，因此先前只派了段宵和其余几个弟子去寻。可若是两个时辰后还没有头绪，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要是沈还有什么意外，不要说掌门和沈家，光是太上就够他喝一壶的。

　　念及此处，赵师筠不禁苦笑起来。

　　又等了一个时辰，仍然是什么变化也没有。赵师筠喃喃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非要被师妹责打不可了……”

　　宋莲山道：“应该无碍。”话虽如此，可他面上的担忧之情只增不减。

　　又过了半个时辰，赵师筠来回地踱着步，嘴里不停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宋莲山皱起眉头，道：“师伯，莲山愿意前去……”

　　“不！”赵师筠几乎跳了起来，“不可！你得留在这儿，代我掌令，管好那一群师兄弟们。”

　　他仍旧踱着步，焦躁不已，只是念叨的内容换了：“怎么办，我已经五十余年不敌师妹了……”

　　宋莲山又欲开口，却见他双眼一亮，喜道：“来了，来了，回来了！”

　　远处果然传来剑气清鸣之声，不过两三息的工夫，鸣邪与长琊便一前一后落了地。那剑刚停得稳当了，赵师筠便一个箭步冲上前，握住沈还的肩膀道：“可算回来了！可有受伤？可有不适？”

　　沈还略显尴尬：“未曾受伤，师伯放心吧。归来晚矣，叫各位担心，是沈还的不是。”

　　赵师筠眉开眼笑：“无妨，无妨！平安回来就好，师伯心里总算踏实了！”

　　段宵跟在后头，不满道：“可累死我了，一路都不曾停歇，险些就跟师兄错过了。师伯，我的腰好痛腿好酸，明天早上可得起晚些。”

　　赵师筠笑骂道：“知道了，惯会躲懒，也不知跟谁学的。”

　　段宵嘻嘻笑道：“多谢师伯。”

　　宋莲山忽道：“大师兄，你身后那位是……”

　　直到这时，赵师筠才发现原来沈还后头还跟了个人。他道：“咦？让我瞧瞧……”

　　沈还让出半个身子来，微笑道：“这位是姬寰尘，灵胤真君之子。”

　　“灵胤真君？”赵师筠脸上的笑意凝固了，“……姬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