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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番外——纪逐晟 ...

  •   春风旖旎,宫中御花园繁花似锦,香气醉人。纪逐晟着了灰色锦袍,三千乌发用一支玉簪束好,背上背着一把雅瑟,瑟上雕云纹,绛红的梓木瑟体瑟面滴了松脂包浆,皆泛着悠悠的光;施施然向高座之上的人行了一礼,颇有些清风玉骨的滋味。
      如今名扬天下的乐师纪逐晟,身长高挑,容貌俊美,气质出尘,乐技出众,特别是奏得一手好瑟,更是无人出其右,因此极得皇上赏识,上至帝后祭祀,下至皇亲小聚,皆令纪乐师奏乐做陪,一时风头无两。
      这一日,本是宫中一个普通的春宴,按惯例自然是纪乐师伴乐。本是春暖花开的节气,众位妃嫔公主已换上了那轻便的帛锦衣裳,阳光散在身上流光溢彩,更衬得贵人们人比花娇。正赶上皇上今日兴致极高,便有几位贵人使劲浑身解数讨皇上开心,琴棋书画,轻歌曼舞,热闹非凡。纪逐晟也是卖力为众人伴奏,怎奈多数人只则那轻快热闹的曲子,直折腾的众位乐师疲惫不堪。
      “听闻纪乐师瑟技一绝,寻音偏不信这个理,不知今日可有机会同纪乐师讨教一二。”
      皇帝听此笑道:“你生病修养多时,原不知道逐晟,若是像以前无他,爱妃奏瑟之艺宫中无人能比,可今日他在,怕是真真要被比下去了。”
      这寻音十六岁进宫,如今不过双十年华,已位列嫔位,两年前生了场大病,此后一直闭门不出,这两年不断有新人进宫,纵是曾经得宠,两年沉寂,众人也早已将其忘却了。要说这寻音素来是个冷清的性子,这一日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强出风头,不由叫人心下揣测,还未及细细思量,便只听得皇上下令:“难得今日开心,逐晟,你们便比试一场。”
      纪逐晟闻此只得起身上前行礼称是,便有那内官上前将瑟架与小凳搬至皇上面前,纪逐晟又低头冲寻音行了一礼方才落座。寻音于一丈之外也将自己的东西安置好。
      “永安调,有劳。”
      纪逐晟这才抬头正正经经地看了这位娘娘一眼。永安调本是自己父亲所做,原为歌颂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怎料被有心之人加以曲解,填了讲战争残酷不义的词于市井之中广为传唱,而当时,正是先帝派兵伐南之际。
      父亲去后,自己再没奏过永安调。
      寻音未等纪逐晟修整好情绪,便抬手抚上瑟弦,泠泠的乐音便自指尖泄出。纪逐晟合了合双眸,马上抬手跟上。二人以瑟做武器,暗暗抗衡,直逼得对方节奏错乱方才罢休。于外人看来,却是一场精彩绝伦的高手博弈。一曲终了,以皇上为首,掌声从四周响起。
      “是臣妾输了,纪乐师乐技高超,臣妾甘拜下风。”寻音婷婷袅袅向高座行了一礼,却只用眼风不断扫着纪逐晟,只见那人面上未有任何不妥,淡然向自己做了一揖,回到:“娘娘谬赞了。”
      皇上十分高兴,登时便赏下奇珍异宝无数。
      那是主人与寻音的初见,一个普通的春日,两个乐技不相上下的妙人,因了一场众人瞩目的较量,彼此在心里成了特别的存在。而我在这个故事里,不过是一件他们用来一较高下的工具。
      此后的故事走向便朝着狗血一去不复返了。高山遇流水,才子逢佳人。自那日之后,寻音时时寻了纪逐晟于御花园讨教乐法,每次皆是于视野开阔,人群密集处,且总有一群内官宫女相伴,旁人倒也无可指摘。
      一日二人研讨完乐曲之后,纪逐晟刚想告退,便只听得身前女子道:“天下永安,不知何人能做出气势如此宏大之曲?”
      “娘娘因何进宫?”
      寻音未曾料到面前之人会如此反问,倒先愣住了,半晌方才叹了口气答道:“有人希望我进宫,为他做些事情。”
      纪逐晟只以为是父兄为求仕途助力方才将她送入宫中,便斟酌宽慰道:“人生若浮萍,身不由己,乃是常事。”
      “常事?呵,常事……”寻音垂下头,轻轻拨弄着瑟弦。
      “纪乐师可有穷尽毕生之力所护之人?”
      “自然。”
      “那可会为了他搭上半生自由?”
      “自然。”
      寻音突然展颜一笑,道:“真巧,我也是。”
      周围侍从听得莫名其妙,只寻音平日便是个心思难测的性子,当下也并未多想,只在心里默默对纪逐晟报以同情。
      日子如流水一般悄然而逝,二人的交情也一直这般不温不火的维持着。若说那平静如水的日子与之前有何不同,那便是皇上对这位娘娘的宠爱更胜,一月内总有七八日留宿。宫中见风使舵之人不少,寻音却深居简出,让人寻不得结交的机会,这人又性子冷淡,交好之人屈指可数,纪逐晟却算其中之一,宫中乐坊便有那闲话传出。有人说纪逐晟真是好眼光,宫中贵人数不胜数,他却提前巴结上了寻音,以后富贵之路便是更加平畅;又有人说是纪逐晟本就颇得皇上赏识,瑟技高超,寻音如今荣宠皆是拜纪逐晟所赐。一时间宫中关于二人闲言碎语满天飞,只二位当事人云淡风轻,平日交流曲子亦是依旧如常。
      转眼便到了八月秋狩之际。说是秋狩,实际不过是臣子们苦苦思索出供皇上及各位贵人们玩乐的新形式罢了。皇上及众位娘娘、皇子、公主早有侍卫护着住进了行宫,随侍的乐师、舞姬、宫女、内官等人也在行宫外围安排好。那行宫之中虽不及皇宫富丽堂皇,却胜在别致清丽,令人身心轻盈,被皇宫大院束缚得久了,众人对此行皆十分期待,就连平时端庄惯了的皇上娘娘这几日也是面露喜色。
      偏生寻音未对此事产生片刻欣喜,自寻音得陛下盛宠之后,脸上笑容愈发稀少,以往还会对贴身侍女内官笑意盈盈,如今却是对谁皆是一副冷面孔,每日只抱着自己那把瑟,不停地弹奏。
      永安调的每个音调像极了阴郁的诅咒,笼罩在寻音所住的宫殿上空。
      偏生皇上对寻音宠爱更胜,每每来此皆带了新鲜玩意哄她开心,奇珍异宝似流水一般送进来,却只为求她展颜一笑。昔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求褒姒一笑;如今的皇上与那位昏庸无道的昏君相比,除了没拿自己的江山开玩笑,剩下的,原也不遑多让。
      贴身伺候寻音的,是位老嬷嬷,人算不得精明,却对寻音是掏心掏肺的爱护,见寻音日日冷肃着面孔,除了见皇上偶尔笑笑外,剩下的时候眼神皆是空洞无物的;便时常在寻音耳边宽慰几句,无非是什么自己如今有这样的天子宠幸皇家富贵,家人亦是权势在握,日子是再顺心不过了,犯不着为了些进不得眼的东西伤神伤心。
      听得此话,寻音却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喃喃道了句:“从前我只想着,只要我在乎的人开心顺遂,我的日子过得如何并不重要,可到如今才明白,日子就是自己的,别人的喜乐终究是别人的,自己尝不得,自己的苦楚也终究是自己的,别人替不了。你说,若生了这念头,是不是就不算真正的在乎。”
      怎么不算,那些事确确实实是为他做了的,那些说不出的苦也的确吞到了自己的肚子里。人啊,真心悦爱一人事,总是胆小的,怕离得太近,倒把他吓着了,又怕离得太远,让对方忘了自己;怕给的太多,对方压力倍增,又怕给的太少,辜负了这份感情。
      “娘娘如今是这深宫大院里的娘娘,也只能是娘娘。”嬷嬷到底在宫中伺候了多年,看得多了,有些事自然明白,只是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更何况这皇室里的女子,哪个不是刀尖上讨生活,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
      “我知道。”寻音抬眸,笑得凄然。
      他,也是这般考虑吧,那便,如他所愿。
      寻音住进了临水阁,顺着皇上的意,顶着一众嫔妃阴郁到恨不得将她剥皮食肉的锐利眼神,堂而皇之地踏进了临水阁的大门。临水阁位于曲水之畔,推窗即可见朱墙碧瓦,游廊曲折;俯看绿水萦绕,群鱼畅游。且此时虽已入秋,正午气候却暑热未消,有那体态丰盈惧热的人依旧难耐,这临水阁既有绿茵遮挡又有活水环绕,最是清凉,因了这处修葺之时单求小巧别致,那身份高贵地位尊崇的人往往不会居于此地,天长日久,竟成了默认的宠妃住处。寻音本是不愿张扬之人,以往即便天子盛宠,在深宫之中,寻音亦约束着下人不许张扬,众人只知她受宠,却不知道到了何种程度,又有那自欺欺人者,对外宣扬寻音如今受宠,不过是皇上图个新鲜,她一无闭月之貌二无显赫家世,必然得意不了太久;怎知这一来行宫,其余妃嫔皆是皇后按品级安排了住处,偏偏只有寻音,皇上特意叮嘱在临水阁住下。这消息一出,不知多少人背后暗自将银牙咬碎了。
      又过了十余日,秋狩结束,天气转寒,也快到深秋了。皇后又开始张罗着回宫各项事宜,各宫都添置了不少东西,这一说要走,皆是手忙脚乱地收拾,只有临水阁这一处,安安静静一如常态。皇上正巧这日有空,便各宫转了一圈远远看了两眼,见各处院子都是一片混乱,唯有这临水阁尚还稳重,便一脚踏入临水阁大门小坐。
      寻音亲自端茶侍奉。
      皇上透过香茗氤氲的雾气,便望见了那一张平静如水的脸,容貌虽不算出众,却自有一番勾魂摄魄的韵味。
      “行宫后山景色不错,陪朕去散散心吧。”
      “好。”寻音依旧不冷不热地答了句,便起身去琴房抱了瑟出来。
      “你很喜欢这把瑟?”皇上饮了茶润了润嗓便将杯子放下。
      “臣妾当年学瑟,拜了位师傅,这瑟便是师傅送的,这么多年,一直陪着。”
      皇上点点头,也未说什么,便起身向门外走去,寻音与贴身内官连忙跟上。
      那后山早已被侍卫们探查干净,确认一无伤人猛兽,二无闲杂人等方才陪着皇上与寻音入内。皇上寻了处宽阔僻静处休息,又散了陪着上来的侍卫内官宫女等人去远处保护着,只留了寻音一人侍候。
      “为朕弹首曲子吧。”
      抬手,依旧永安调,只这次舒缓许多,直催的人昏昏欲睡。一曲终了,皇上手拄着头靠着旁边一块大石上睡过去了。寻音叹了口气,起身跺了跺早已发麻的双脚,抱着自己的瑟,走向了另一边的灌木丛。
      一切都该结束了。
      前一天刚刚下过雨,灌木丛下的泥土有些松散,寻音前脚刚一踏入,后脚便整个人栽了下去。
      脚崴了。
      两刻钟后,纪逐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皱着眉,盯着自己道:“皇上醒了,所有的人都在找你。”
      “你会把我交出去吗?”
      “为什么要逃?”
      “我不想做娘娘了,而且,送我入宫的那人,本意也已经达到了。”
      “你的家人呢?他们都是无辜的。”
      “我可以留下一具尸体。”
      寻音定定地盯着纪逐晟。纪逐晟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只是俯下身子,拉着寻音的手腕,将人稳稳拖在自己的背上。寻音愣了愣,只由着纪逐晟背着自己寻了那尚还算平缓的小路下山,将下巴抵在那人的肩上,头埋在颈窝里,贪婪地吸食着那人的气息,难得绽了笑意。
      “恭喜你得偿所愿。”
      女子的声音闷闷的,却夹杂着轻松的笑意,自纪逐晟身后传来。
      “父亲得以沉冤昭雪,多谢。”
      纪父是寻音的师傅,假的;寻音用自己的手段替纪父洗清冤屈,真的。
      “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
      “我只是个乐师,你不必……”
      “我乐意!”
      纪逐晟无奈摇摇头,道:“你心里该有的,是皇上;该费尽心思护着的,也是皇上。我不值得你这么做。况,我上有老母在世,如今这般安稳生活,便很好。”
      寻音整个人僵住了。
      “你不会带我走,你要把我送回去。你亲眼看着我对着别人婉转承欢就没有一点,哪怕一点难过吗?”
      “寻音,这是命!你我的命!”
      寻音闻言眼泪当即落下,纵身一跳跌落在地,冷言道:“就送到这儿吧,今后即便生死,你我各不相干。”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寻音,主人失魂落魄回到乐坊,终日饮酒度日,浑浑噩噩中宫中不断有消息传来。
      那天晚上,有内官寻到浑身伤痕奄奄一息的寻音,皇上吩咐最好的御医全力救治。
      十一月,北方雪灾,受灾地多达四省,皇上多次派心腹官员前往赈灾,怎奈天灾愈发严重,民不聊生。
      十二月,国师上书言:天灾多时未停,乃是妖人当道,作祟误国。皇上下令查明妖人,将其做祭祭天。七日后,国师冒死直谏,矛头直指寻音。
      大臣在前朝跪了三日,嫔妃在后宫跪了三日,只求寻音一死。寻音病中惊坐起,着素衣,踏入皇后寝宫自请求去。皇后准许,将其打入宫中地牢。
      又三日,有传言称地牢走水,其中囚犯无一生还。
      寻音被活活烧死的消息传到乐坊的时候,主人刚刚酒醒,一位关系尚还算不错的乐师冲进屋子,给了主人一拳,待主人眼中有了片刻情绪,便要他赶快逃命。
      “当初你放了手,便该知道,她活不长了。”
      原来旁人都知道主人心里早已对寻音情根深种,只寻音与我不知。
      “我本以为,只要她死了心,凭她的手段,是可以在这深宫中好好活下去的。”多日未同人说话,主人的嗓子有些喑哑。
      “你明知道,当初她为了你的父亲,得罪了太多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主人嚎啕大哭,鼻涕眼泪落满了衣衫。我终于明白,有个女子,在主人心里是不同的。
      她为他奏永安调,她为他争宠,她为他鸣冤,她为他守住了皇恩浩荡、富贵无疆。她以为他不知道的,他都知道。他不想让她知道的,她一点不知。
      主人当晚便离开了乐坊,没有收拾任何行李,只抱着我,急匆匆地走在皇宫通向宫外的栈道上。
      我们在宫门被一队大内侍卫拦了下来,以伙同妖妃祸乱社稷的名义。几杆长矛同时插入了主人的后心,那领头的侍卫笑得得意而狰狞,主人的尸体在他的眼中,成了邀功的凭证,只是不知主人的死换来背后是哪位贵人的高枕无忧了。我在主人怀里,感觉到血液淋了满身,他的生命一点点消逝,消失在通向宫门的青石路上,几年前,他满面春风踏在石阶上,以为从此富贵无忧。
      主人的尸体被拖到了乱葬岗,而我,被办事的小内官卖去了当铺。失了主人的瑟,成了哑瑟。我并没有被卖出一个好价钱,也再没有人将我从当铺赎出,自此,在当铺过了千年。
      有古籍称,若用千年灵木做的乐器,承了人的血肉,便易自器物中生出灵识,亦称,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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