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瑟瑟声》初净2000

2、第一章

　　“我是纪瑟，平安坊拂碧的乐师。”
　　朱漆的大门，镶金的门环上刻着怒目圆睁的凶兽，门口石阶上灰衣小厮蔫蔫地立着，被管事的口水喷了一脸。
　　“个没长眼的东西，纪姑娘可是咱们将军府的贵客，皮痒啦，敢怠慢了姑娘！”
　　纪瑟低着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自袖中取出一方白帕子揩了揩怀中露出一角的瑟。耐心等着那生着两撇小胡子，尖嘴猴腮的小管事骂够了，方端着若有似无的笑，轻轻道：“劳烦管事为纪瑟费心了，只是怕将军夫人久等，还请管事引荐。”一锭银子也随声落到了那只油乎乎的手里。皱成一团的五官当时便舒展开来。
　　“姑娘太客气了。”
　　纪瑟未多加理会，提着裙摆迈入快及一半小腿的门槛。至中门，早有一个丫头迎着，见纪瑟抱了瑟自小径远远来了，便满脸堆笑着迎上去，道：“姑娘来得可早，据开宴还有个把时辰呢，夫人吩咐奴婢带姑娘先去偏房休息。”
　　纪瑟未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跟着那丫头左绕右绕，方到了个偏僻的院子。院子里堆了些木箱子，盖子大开着，戏服和唱戏的道具散乱地遍地。
　　一个穿蓝底麻衣、膀大腰圆的男人从北屋里出来，对纪瑟抱了抱拳，道：“将军府也请了拂碧的纪瑟姑娘。”
　　纪瑟象征性地回了一礼：“都是为了老夫人祝寿罢了，老板娘拿了钱，纪瑟自然办好事。”
　　那大汉哈哈笑着：“拂碧得了你这么个宝，银子自然是不用愁的。”
　　纪瑟也微微笑着：“赵班主有了婼玫姑娘，何愁无人来捧。”婼玫是赵家班的头牌花旦，身段婀娜，嗓子清亮，天生唱戏的料。
　　赵班主的笑却一下僵在了脸上。
　　婼玫扭着细柳腰从里屋出来：“怕以后是没这个机会给赵班主赚银子了，赵班主的心思实在是异想天开，莫说这儿有纪姑娘这样的文雅人，便是这堂会只咱们在这儿唱热热闹闹的大戏，我这么卑下的戏子又哪能入了将军的眼呢！”婼玫的冷笑还堆在嘴角，纪瑟却尴尬地不知如何在这院子里待下去。索性抱了瑟，悠悠然出来。
　　这大户人家的园子都是一个道理，那些下人纵使一口一个姑娘地叫着，骨子里确实看不起平安坊出来的人。乐妓、歌女、戏子，皆是下等人。自己和婼玫不过是被那些爱戏喜乐的达官显贵捧的高了，都一样，都一样。这偏院不知偏到哪里去了，断不会让他们扰了主院人的清净，教坏了大家闺秀。思及至此，纪瑟勾起一抹嘲笑，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又怅然若失了。
　　她当年一定是爱极了他的。
　　正自出神之际，一阵吵闹声扰乱了思绪。一群穿红着绿的孩子，挥舞着拳头，冲着地上的小孩张牙舞爪。
　　“做什么？谁家的孩子！”纪瑟的声音颇为凶狠。孩子们四散逃开了。
　　纪瑟一步步朝还在地上蜷缩着的孩子走去，将身子蹲下，瑟安安稳稳放在身侧，方伸了手去扶那被打趴下的孩子。
　　江泮日后每每回忆起与纪瑟的初见，总是想到一双纤细娇嫩的如柔荑般的手，伸到自己面前展开手掌，头上传来这双手主人的声音：“我扶你起来。”那是不同于驱赶刚刚打他的人的温柔。
　　纪瑟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孩子，无奈的叹了口气。不过十岁的孩子，衣服经历了撕扯早已破烂不堪，脸上手上凡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血肉模糊了，血液混着污浊的泥凝在脸上，纪瑟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画面：灰布衣衫的男人怀里抱着把瑟，尖利的矛自他的胸后穿过身体，滚烫的血洒在怀里的瑟上，瑟面登时溅起两三朵妖冶的花。嗓子不知被什么梗住了，胸口钝钝的疼。心魔，果然是心魔。
　　“你是谁家的孩子？”纪瑟开口前长抒了口气。
　　“。。。。”孩子将头轻轻垂着，长久的沉默。
　　“你父母在将军府做事？”
　　孩子听到父母二字，肩轻轻抖了一下。
　　“我娘已经死了，父亲……我是个孤儿，是我在将军府做事。”
　　“我是纪瑟，平安坊拂碧的乐师，今日将军府老夫人大寿，我专门来祝寿的。”
　　“你不是将军府的客人？”孩子突然抬头盯着纪瑟的脸，看了半晌，笑了。“幸好不是。”
　　突然出现的孩子，莫名其妙的对话。纪瑟叹了口气，冤家；伸手将地上的小人儿拉起来，边说着：“我暂时在那处偏院休息，先带你过去洗把脸吧。”纪瑟用手指了指东边的一处院子。江泮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是给平日来往的普通人住的，方才相信纪瑟并非什么达官显贵。
　　“好，有劳姑娘了。”
　　纪瑟弯腰抱起了瑟，与那孩子一前一后的走着，二人都没有什么话可说，于是彼此沉默。回了院子里，赵班主与婼玫早已进屋了，满院的狼藉也早已收拾干净，戏班的人果然是够勤快的。纪瑟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冷笑，可惜了，心没用对地方。
　　推开之前将军府为自己准备好的屋子的门，纪瑟将瑟至于桌子上，边用铜盆里的水打湿毛巾递给后脚进屋的孩子，边说着：“你先姑且擦一擦，我也没有随身带着的伤药，你若疼得厉害，我便出去寻个人要一点。”
　　“不必了，这些都是小伤。况且，我也没那么娇气。”
　　纪瑟没在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在凳子上坐下，却听到面前人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响起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饿了？”
　　“才没有。”
　　“嘴硬。”纪瑟说的时候笑声未收，声音还带了些颤抖。低头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个油纸包，解开上面的细麻绳，露出里面三四个绿豆糕，已经有些许碎了。
　　“我只有这个了，只是碎了，不过，你应该不介意吧。”
　　江泮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以及手上的绿豆糕，愣了愣。
　　“给我的？”
　　“废话，拿着呀！”
　　江泮这才伸手接过，用手指捻起一小块，放到嘴里细细咀嚼。
　　“好吃吧？我自己做的，本想着若是宴会中途饿了垫垫肚子，便宜你了。”
　　看着面前脸上带了三分得意的女子，江泮重重地点了点头。
　　“绿豆糕很好吃，嗯。。。你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纪瑟听了这话似乎很开心，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我当然是很好很好的人。”只是有人看不到了。
　　江泮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只见面前的女子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瘫了下去。她想到了什么？
　　这个疑惑还没来得及解答，二人便听到敲门声响起。
　　“姑娘，时间差不多了，夫人请您去偏厅。”
　　“劳烦姑娘稍等，纪瑟这就来。”
　　门外的丫头答应了一声，便规规矩矩地在门外站着。纪瑟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自己先出去了，要江泮吃饱了便赶紧回去。江泮点点头表示听到了，纪瑟这才抱了瑟出门，由那丫头领着，在府内兜兜转转方至了偏厅。将军夫人还没有来，丫头便陪她等着，时不时添茶倒水，又至厨房端了两碟点心来让纪瑟填填肚子。纪瑟并不饿，索性只端了茶水小口啜着，听着前院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因为相距甚远，唱词听不分明，多多少少听些曲调罢了。纪瑟的脚不住的打着拍子，那丫头却上来搭话：“姑娘也爱听戏。”
　　“还好，平安坊里戏班尤其多，老板娘爱去戏园逛，我随着去了几次。”纪瑟淡淡答道。
　　“我也爱听戏，那戏里唱的日子有趣，不似咱们的，平日里就是干活和闲着。”
　　纪瑟斜了她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像这样，能平安终老，就已经很好了。”丫头的心早已飞到前院戏台上了，因此并没有听到纪瑟在嘟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