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归奇谈》一只四叶橙

16、归途卷1

　　锲子：
　　她久违地梦到了自己的葬礼。
　　葬礼在一个晴朗午后，她的棺停放在房间中央，榻榻米被阳光染得光影斑驳，空气里隐约浮着不知名的花香，竹帘下挂了一串金鱼风铃，风铃摇摆着，却没有一丝声音。一群黑衣人整齐地端坐在棺木边，脸上没有五官，是一片模糊的白板。
　　钟声从远处幽幽传来，是告别的信号。黑衣人们整齐起身，排着队，把手中的白玫瑰依次抛入棺中。花瓣在她头顶打着旋儿飘下，她的身体渐渐被白玫瑰淹没，棺中玫瑰满溢出来，落地便噗地一声散开成一片光点。
　　她凑近看了一眼棺中的自己，那张死去的脸苍白而安详，好像只是在晴日里午睡过去，眼角眉梢里都是满足。
　　“真好，”她想，“这样一切就都结束了。”
　　醒来时天还没透亮，天空半明半暗，时针指向五点。
　　她闭了闭眼，脑内一片清明，毫无睡意，干脆起床倒一杯水喝下，去阳台趴在栏杆上等着看日出。
　　天边渐渐亮起鱼肚白，朝阳东升，驱散黑夜。
　　一只白鸽逆光而来，在她头顶盘旋，她伸手接住白鸽，白鸽在扑进她手中的瞬间散开，变成一张信纸，纸上只有寥寥几句话，来自“那个人”。
　　她读完后点燃信纸，用信纸的火焰点上一根烟。
　　——要赶紧工作了，毕竟，支付代价的时候到了。

　　1.
　　清明第一次见到唐筱，就对她印象不太好——这个女人笑得太假。
　　明明只是客套，在她脸上却化成了一股甜蜜，谈笑间，一点点剥去对方的防御。
　　但唐筱是姐姐楚飒请来的贵客，他还是在脸上浮起看似真诚的笑容。
　　唐筱拍拍清明的手，笑着说：“别担心，很快你就可以再站起来了。”
　　在腿上盖着的毯子被唐筱掀开前，清明闭上了眼睛——原本应该是腿的部位，现在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唐筱卷起清明的裤腿，细细检查了整齐的切口后，对楚飒说：“可以做，做完大概要花两个月，核心材料我这里有，其他的就要麻烦你们准备了。”
　　楚飒一口应下，看得出来她很开心。
　　但清明开心不起来。
　　唐筱是楚飒辗转请来为清明修复双腿的偃师，传说她师承半妖伍月，专为人修补身体残缺，修补过的地方与原身无二区别。也是因此，她收费极高，还只收金砖。
　　为了方便做工，唐筱暂住在楚家。自从唐筱住进来后，清明就没再见过她。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像一枚投进湖面的石子，只在最初有一点存在感，然后就沉底不见，这让清明完全没有家里多了一个外人的感觉。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月，在清明快忘记家里有一个偃师时，他在院子里遇到了唐筱。
　　唐筱正在一株桃树下看花，穿着磨到发白的工装裤，短发有点乱，发梢翘得很有自己的想法。见到清明，她笑着向他打招呼：
　　“今天天气真好啊。”
　　真是毫无新意的开场白。
　　清明点头，除了回一句“确实是个好天气”，实在找不到别的话说。
　　唐筱继续说：“你最近应该多晒晒太阳，这样安装义肢的时候更容易契合。”
　　清明不懂安装义肢和晒太阳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不过还是点头答应，也没有问原因。这时唐筱打了个呵欠，清明发现她眼下的黑眼圈已经浓重到无法忽视，眼中也尽是疲惫。
　　“最近还是请注意休息吧，时间拖长一点也没关系。”清明说。
　　唐筱摇头：“不行啊，必须是两个月内完成，不然就装不上去了。”
　　“装不上去？”清明没听懂。
　　唐筱没有解释，继续说：“晚上来我房间试腿。”她的语气轻快，说得好像只是试衣服一样。

　　晚上八点，清明敲响唐筱的房门。
　　门很快打开，唐筱怀里抱着一条腿，嘴里咬着一支烟，热情地招呼清明进门。一进房间，只见宽大的工作台上整齐地码着一排腿，粗略估计有七八条，全是左腿，看起来和真正的人腿没有区别，有种说不出的惊悚感。
　　地上乱七八糟丢着各种零件，清明操作轮椅小心翼翼地避开，却还是碾上了几个，硌得轮椅抖了几下。
　　唐筱捏捏清明腿上的毯子，用眼神询问清明。清明点点头，依旧在唐筱掀开毯子前闭上了眼。
　　“怕什么？很快就会和以前一样了。”唐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因为吸了烟，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多了几分颓废的味道。
　　清明笑了笑，少年人的笑容清隽又有点羞怯，像是默认唐筱的说法。
　　唐筱没有再问，她卷起清明的裤腿，露出断肢的切口，把一直抱着的那条义肢放了上去。
　　清明只觉得伤口突然发痒，接着是清脆的碎裂声，他睁眼一看，唐筱手中的义肢已经崩裂，露出其中的骨骼筋肉。
　　“这是·······？”
　　“不慌不慌，这是正常的排异现象。”唐筱丢下手中坏掉的义肢，起身把桌上的腿全抱了过来，一个一个地试。
　　清明终于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腿了，当唐筱把义肢放在清明的腿上的断口时，义肢会涌出无数交错的红线，一旦红线触碰到清明的伤口，立刻就像落入沸水般溶解，接着义肢崩裂，唐筱又面无表情地换下一个。
　　地上堆满了破碎的腿，像恐怖片的某个场景。唐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挂在脸上的笑早已消失，明显到了暴起的边缘。直到最后一个时，这个情况才有所不同。涌动的红线靠近伤口，刺入皮肤，清明猝不及防，痛得嘶了一声。唐筱脸色有所缓和，收起义肢，从地上捡起一支笔，在一张纸条上画了个勾。
　　“比我想的好一点，我差点以为这个月的工都白做了。”唐筱一边收拾地上的义肢一边说。
　　清明问：“这种情况少见吗？”
　　唐筱说：“挺少见的，你还算好，最终还是匹配上了，我见过比你更严重的，那种情况只能放弃。”
　　“那是失去了半个身子？”
　　“不是，那个人只是失去了一只手，但他被邪祟侵蚀得太重，已经无法再使用义肢。”
　　清明眼皮一跳：“邪祟侵蚀？”
　　“他被妖邪附身三十年，身体基本毁了，寿命也只剩下不到一年。”唐筱把坏掉的义肢全部搬到墙角，翻身坐到桌上，“人与非人之间的界限一旦被突破，人类的精气会一点点耗尽，我做的义肢全靠人本体的精气驱使，精气没了，义肢也就只是死物，还会被反噬······对了，刚才的状况就是反噬。”
　　清明看一眼转移到墙角的恐怖片现场，又看一眼自己的伤口，不知自己的反噬算不算非常严重。
　　“不过能找到契合的材料的话，就没什么影响了。”
　　唐筱抱着最终幸存的义肢，笑得很开心。但在清明眼里，这个场景怎么看都很诡异——那条即将被装在自己身体上的左腿被唐筱抱在怀里晃来晃去，还被掰着研究材质，突然就有点不想用了······
　　但说出来的话一定会被唐筱弄死吧。
　　“我今天终于可以早点睡了，明天我要休息一天，有些材料还要补齐，楚飒准备的东西里有几件重要的基本用完了，不过时间现在充裕了以后不用熬夜了·······”唐筱开始自言自语，完全把清明当成了空气。
　　清明听唐筱自言自语般说着话，感觉脑袋越来越晕，眼眶开始发紧，太阳穴突突跳着，鼻腔内甚至弥漫出一股血腥味。他摸了一把鼻子，并没有流血。
　　尽管显得失礼，但身体上的不适让他不得不赶紧告辞出门。唐筱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见，眼前一阵阵发黑，全靠身体的记忆一点点往自己的房间挪动。不知为何，平时9人来人往的路上不见一个人，整条走廊空空荡荡，就像他空空荡荡的双腿。
　　好不容易挪回房间，刚一关上门，突然天旋地转，他全身脱了力，软软地从轮椅上滑落下来，跌到地上。
　　有什么在挪动，与地面刮擦着，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清明吃力地睁眼，用模糊的视线望过去——

　　——墙壁上的影子活了。

　　漆黑的阴影从天花板渗入，沿着墙壁缓缓流下，它们扭动着，跃出墙壁，拧成无数只手，往清明所在的方向靠近。
　　但它们被拦在清明面前，不得再靠近一分，那些手挣扎着，捶打抓挠前面透明的障碍。
　　手心中长出嘴，嘴大张着，露出密密麻麻的牙齿，它们齐齐尖笑：
　　“——你逃不掉的！”
　　“——你逃不掉的！”
　　“——你逃不掉的！”
　　清明被这些声音震得头皮发麻，他捂住耳朵，这些声音还是直钻进脑子里。
　　“——叛徒！！”
　　“——杀人犯！！”
　　“——不会原谅你！！”
　　清明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许侵入的是妖鬼，也许是邪祟。他用力推动轮椅，让轮椅撞上门板发出巨大的声响。声音很快引来了人，来人却进不来——黑影从墙上流下，吞噬了门，一只影子拧成的手牢牢抓住门把，手背上的嘴露出得意的笑容。
　　它说：“你逃不掉的。”
　　所有的声音都在说：“你必须付出代价。”
　　清明趴在地上，努力支起上半身。他直视这些诡异的影子，缓缓地说：
　　“我从没想过逃。”
　　尖笑戛然而止，那些嘴扬起诡异的弧度。
　　一道清明熟悉的声音响起，声音响起时，清明的脸瞬间失去血色，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从没想过逃？”
　　声音低沉有力，却饱含恶意：
　　“我的儿啊……那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呢？”
　　清明颓然伏地。
　　这是他永远无法面对的罪孽。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那些手齐刷刷地奸笑着。
　　门被敲得砰砰响，来人在外面大声叫着清明的名字，清明却无法回应。
　　门外的声音突然停了。
　　然后门板直直地飞了出去，带着门框的残渣，拍在黑影上。黑影被拍散，消失无踪。
　　唐筱立在门口，踢门的脚还没收回去。她逆着光，清明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不妨碍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感激之情。
　　家里人见清明趴在地上，吓得脸色发灰，上来要把清明扶起，被唐筱拦住，她走上前，把清明打横抱起，轻轻地放在床上，又扶着他坐好。
　　“发生了什么？”唐筱问。她没有笑，她不笑的时候整张脸很冷，透出一股慑人的寒意。
　　所以清明谎话说得有点心虚：“我头晕，一进门就摔倒了，挣扎的时候不小心又锁了门……”
　　“就这样？”
　　清明点头：“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
　　唐筱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谁。清明终于知道唐筱为什么总是在笑，她不笑的时候实在不友好，像影子里藏着刀。
　　“好好休息吧，你家的门我会赔的。”
　　家里人立刻接话：“不必不必，今晚还劳烦唐小姐费心了，这种小事还请唐小姐别放在心上。”
　　唐筱也没客气：“那你们自己解决吧。”
　　她打了个呵欠，面色露出疲惫：“我要先睡了，不用管我。”
　　说完她就走了。
　　家里人给清明端来热茶，清明接过来，在茶水中看到有一只黑色的小手在冲着自己笑。他不动声色地把茶杯放回去，家里人收回茶杯，也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清明任由他扶自己躺下，目送他离开。闭上眼，耳边尽是那些尖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