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归奇谈》一只四叶橙

13、双镜卷5

　　5.
　　叮——叮——叮——
　　耳边又是响起一阵铃声，沈樊稍稍清醒了一点，身体不用大脑提醒，就已经转身飞快地跑起来。
　　那双脚跟在他身后，不快不慢，不远不近，在雨水中踩出一个个血红的脚印。
　　沈樊飞快地跑着，感觉胸腔几乎要炸裂，他喘着气，向着前方无数条曲折的小巷跑去。可是拐了无数次弯，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小巷，却一直穿不出清鸿街。
　　他不敢停下来。
　　除了背后跟着他的东西，他还看到了更多。
　　有光点从他头顶悠悠飘过，光点后面，跟着一串人影。它们整齐地排列成行，面目模糊一片，雨水落下，穿过它们的身体落在地上，砸出片片涟漪。它们向着沈樊的方向走来，却像是看不见他一样，没有攻击，也毫无避开的意思。
　　见到这些人影，那双脚停了下来，退到一边给人影让出道路。
　　沈樊贴到路边，尽量无声地挪动脚步，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敢与人影逆行。
　　人影周围的温度极低，就像凛冬十二月。雨水冲刷着沈樊冰冷的身体，他呵出一口白气，惊动了一个离他最近的人影。人影回头，想贴近他的方向，后面的人影推了它一把，还挥了一下拳头，用肢体语言明确表示别挡路，这才作罢。
　　沈樊已经没心思去观察这两个人影的互动，他满脑子都是铃声，叮叮当当，敲得他头都快炸裂了。他咬着牙，冷得发抖。
　　当又一道闷雷撕裂寂静时，人影们消失了。
　　像水泡那样破开，“啵”的一声，再无踪迹。
　　铃声再起，那双脚依旧不近不远地跟在沈樊身后。
　　沈樊突然想起龙城清鸿街流传的一则怪谈。他干脆闭上眼，不再拐弯而是呈直线向前。不知为何，沈樊觉得自己好像找对了方向，因为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直直地撞到墙，反而一路通畅。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停下。”
　　沈樊停住了，睁开眼，发现自己到了清鸿街传说中的尽头。
　　尽头四周无墙，只立着一扇朱红大门，门檐下挂满风铃。

　　“叮——叮——”
　　风铃无风自动，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
　　沈樊回头，那双脚没有跟上来。他稍稍喘口气，把手放在大门的门环上，按照规矩敲了三下。
　　大门向两边缓缓张开，有光从门里扑出来，沈樊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等他放下手，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一间屋内。
　　屋子布置得颇有古味，乍一看，仿佛是穿越进了古时文人骚客会客用的雅间。但如果仔细再看，便会发现诸如灯笼悬浮在半空，桌上砚台的图案会动，有蝴蝶从香炉中飞出，又飞回去······这类奇特又诡异的细节······
　　沈樊坐在桌边微微发抖，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他直接拿起不顾烫嘴一饮而尽。
　　茶汤落肚，收回了沈樊涣散的魂魄。
　　又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对面的人轻笑着说：“不容易，路上遇到魂入黄泉，灵魂被冲散了一半，还能凭着本能来这里。”
　　沈樊捧着空茶杯，四肢僵硬，不敢妄动。
　　对面的人笑道：“既然敢来寻归巷，现在还怕什么？”
　　沈樊还是不太敢动。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眉眼带笑，一双黑眼睛亮像玉一样温润透亮。但沈樊知道她不是人，没有人会以主人的姿态出现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地方，也不会有人留这样一头银白色的长发。
　　见他不说话，女孩又说：“来我这里的人皆有所求，说出你的梦······你的愿望吧。”
　　“·······”沈樊觉得女孩其实想说的是梦想，下一句是不是我明年有32场演唱会？
　　不过好歹心情平复了下来。
　　“我找到了一张高中时和朋友们的合影，怪事也就从那时候开始了，”沈樊说，嗓子有点哑，“一开始照片里只有三个人，但不知为什么，有一个人影开始出现在照片中，随着时间过去，人影越来越清晰。有一天我在镜子里看到了除我之外的另一个影子，然后就有一双脚······只有脚！”沈樊心跳开始加快，“那个脚会流血，一路追着我，一直追到这里······”
　　“现在那双脚也在啊，”女孩往边上一指，“你看，就在门边。”
　　沈樊循着女孩指的方向看去，门关着，什么也没有。
　　“骗你的。”女孩低头喝了一口茶。
　　沈樊想掀桌骂人，无奈不敢。
　　“冤有头债有主，有东西找上你，那肯定是有原因的。比如·······”女孩伸指一勾，一张皱巴巴的照片从沈樊裤兜里钻出，飘到女孩手中，“你拿了人家重要的东西，人家可不要来找你拿回去么？”
　　“可是·······这照片我前几天才找出来的········”
　　“那就是以前拿的。”
　　有什么在沈樊心里动来动去，想要钻出来，可他茫然一片，抓不住记忆的尾巴。
　　就像有人切开了他的记忆，独独拿走了这一部分。
　　“我·······我不记得了·······”
　　女孩燃起一支香，插／进香炉。香料散发出的味道有着奇异的安神效果，沈樊觉得内心渐渐平复下来，身体后知后觉的开始疲惫。
　　“好好想想自己做了什么吧。”
　　女孩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在他忍不住合眼的前一秒，一双半透明的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沈樊猛地睁开眼，和凑到自己面前的一个女孩大眼瞪小眼。女孩惊呼一声后退，抚着胸口不停说着吓死我了。
　　“你是谁？”沈樊问。
　　“沈樊，你是不是睡傻了？XX你都认不出来了，”有人在他身边说，“你也是厉害，这儿这么吵你都能睡着，老实交代，昨晚是不是通宵打游戏了？”
　　沈樊看看周围，发现自己坐在肯德基里，身边坐了三个人，分别是大鹏，苏珊，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大家都是高中时的打扮，
　　沈樊想问这是怎么回事，说出口的却是我没打游戏。
　　“行了行了，大家都知道。”大鹏拍拍他的肩膀，一脸我们都懂的表情。
　　沈樊有点想揍这张笑得贼兮兮的脸。
　　“既然沈樊醒了，那我就开始说了。”女孩清清喉咙，说道：“我妈妈让我去她的城市继续读书，以后大家可能不能多见面了，所以我想在走之前大家再聚一次。”
　　“那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苏珊开始抹眼泪，“凭什么你走啊，明明是我动的手······那个老头太坏了······”
　　“就是，凭什么你走。”大鹏也忿忿不平。
　　“我也不想啊······”女孩开始哽咽，“苏珊都为我被处分了，就这么走我觉得特别对不起苏珊。可我后妈找我爸说我这样会带坏妹妹的，我爸就才我妈商量让我妈接走我的······”
　　苏珊气得不行：“这个疯女人，我不会放过她的。”
　　大鹏和沈樊没说话。涉及到别人的家事，他们两个男孩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沉默地给两个抱头痛哭的女孩递纸巾。
　　眼前的画面突然加快，好像有人摁下了快进。
　　女孩红着眼，说想和大家一起合影留念。
　　四个人里只有沈樊有一个数码相机，他前几天就和女孩约好，在今天带了出来。
　　他们选了一面开满蔷薇的墙壁，请路人帮忙，一起拍了很多张合影。无奈路人技术真的不行，拍出来千奇百怪，只有一张合格。
　　四人互相告别，沈樊回家，被爸爸发现自己偷拿了相机，每一顿后相机被没收。也是因此，他没能在女孩离开前把照片洗出来送到她手里。
　　眼前画面开始不断跳跃，跨越时间，跳进不同的场景。
　　分班考试，他们三个考不同班级，有了新朋友，联系渐渐变少。
　　女孩和他们的联系也渐渐断了，从每天联系，到每周，再到每月，直至再无音讯。
　　相机里的照片一直躺在相机里，有一天爸爸递给沈樊一张相片，是那张合照。他才发现自己完全忘记了洗相片这件事。但那时已经进了高三，学习压力繁重，很快沈樊就忘了把照片再洗几份给朋友们分去这件事。
　　他在日记本里写：人与人相携而行，最终陌路。
　　写完心里有点难受。
　　于是他在日记里编出了一个人，把苏珊和那个女孩做过的事融合在一起，再加工编造，让自己满篇平淡日常的日记本多几分不寻常的味道。
　　照片和纸条被他封进日记本，然后和这本日记一起留在老宅，再没被他翻起。
　　画面暂停在老宅书柜里尘封的日记本上，然后缓缓地，像烟一样散开。
　　沈樊还坐在那间会客室的原位，感觉刚刚的一切就像看完电影以后，开灯散场。

　　“你是来找他要照片？”女孩对面前的空气问。
　　不知在那里的东西表示了什么，女孩说：“过去十来年的事，忘了很正常。你不是也把自己忘了吗？”
　　地上开始滴答滴答地滴血。
　　沈樊知道追自己的是谁后，心里稍稍落了底，问女孩：“为什么·······她要来找我要照片？”
　　女孩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张报纸，推给沈樊，手指点在一则新闻上：“自己看。”
　　新闻报道的是十年前的一场凶杀案，一个高中女生在回家路上身中数刀，不治身亡，凶手还未落网。再配一张受害者生前的照片，正是沈樊记忆里的样子。
　　“这·····这是？！”沈樊惊异，“她死了？凶手抓到了吗？”
　　“抓到了，不是人做的。”
　　“不是人？！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沈樊想起那双半透明的脚，不吭声了。
　　“被非人杀死的人，灵魂会被污染，不能正常轮回，只能在世间徘徊，直到洗净灵魂。而在世间徘徊的灵魂如果没有人记得，连曾经活过的痕迹都会慢慢消失。”
　　“怎么会······”
　　“不是说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么？第一次是停止呼吸，第二次时葬礼，第三次就是被人遗忘。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没人再知道世上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每到节日都要祭祀亡者呢？”女孩支着下巴，说得漫不经心，“有了怀念，徘徊的魂才能找到归处。”
　　“可是·······她的家人呢？”
　　女孩只是笑着望了他一眼，沈樊就懂了。离异家庭，父母都有各自的家，联系起以前的种种，明摆着这是个不受宠的孩子，那她的存在便是可有可无了。
　　也许有人会哭，也许······有人觉得丢下了一个负担。
　　无论怎样，就现在的结果来说，她被忘记了。
　　被家人，被朋友，被曾经所有记得她的人，忘记了。
　　“真可怜，她最后存在的痕迹竟然是你编造的故事。她原本消失得差不多了，又被吸引过来，本能地觉得跟着你可以找回灵魂去转世。”女孩支着下巴，说得漫不经心，“她什么也不懂，就一直跟着你的照片，照片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沈樊这才知道为什么他怎么跑都无法摆脱的原因。如果他在半路扔了照片，就不用进入这里了。
　　可如果照片真的丢了，也许小枫就真的从世间消失，再无痕迹。
　　“想起她的名字了么？”女孩问。
　　沈樊说：“林月枫。”
　　地上血迹忽地消失，一双半透明的脚出现在原地，这次不再只是脚，还有完整的身体。
　　半透明的女孩飘浮在地面，歪着头笑着看他，竟然穿着实验高中的校服。她的面目不再模糊成一片，变成了沈樊记忆里的样子。
　　女孩起身招手，一盏灯笼飞到她面前，她点燃照片，随着照片慢慢燃尽，林月枫手里出现了一张半透明的照片。
　　她看起来很开心，把照片放在胸前，一脸满足。
　　“去吧，黄泉的路还没关，你还能赶最后一班。”
　　林月枫点点头，飘到沈樊面前，无声地对他说再见。
　　沈樊看着她，轻声问：“小枫，你还疼吗？”
　　林月枫一愣，随即摇头。
　　“对不起，我把你给忘了，照片也没给你。”
　　林月枫把手里的照片给沈樊看，四个少年笑容灿烂，林月枫站在苏珊旁边，挽着苏珊的手。
　　有光点从窗口悠悠飘来，停在林月枫面前。沈樊发现这光点是一条发光的鱼，鱼的尾鳍极长，像纱一样浮在身边。
　　“走吧。”女孩催促道。林月枫跟着鱼，从窗口飘了出去。
　　沈樊下意识冲着林月枫的背影挥手告别。
　　“你也走，”女孩对沈樊说，“佣金一万五，我会自己拿走。”
　　“·······？？？”
　　“别总看着过去，过去是未来的钥匙，现在是未来的路标。”
　　“啥？？？”
　　没等沈樊问出来，一片光扑面而来。沈樊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玄关口。他支起上半身，一张照片从他胸口掉下来，他捡起照片，照片里的四个少年笑得阳光灿烂，林月枫站在他和苏珊中间，挽着苏珊的手，面目不再模糊一片。
　　他想了想，掏出手机开始编辑信息：
　　“最近有时间吗？出来聚聚吧，我有一张照片想给你们。”
　　点下发送键，沈樊长出一口气，突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坐在玄关口捏着一张照片。
　　有什么在他的脑子里勤快地擦擦擦，擦去镜中影，擦去雨夜遇黄泉，擦去寻归巷，独留下一个叫林月枫的女孩。
　　大鹏很快回信，不仅同意了邀约，还顺便感叹了一波沈樊再熬夜真的会秃头。
　　苏珊是第二天回的信，只有两个字：可以。
　　合照被沈樊装进相框，摆在玄关口。每天进出门时，都可以看到这四张年轻灿烂的脸。过段时间后，桌上又多了一个相框，三人挨在一起，想摆出成年人矜持的笑，无奈破功，笑出了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