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媒》一起留影

117、同归

　　黑色的业火之中，飘飘兮小心翼翼地抱起流风，慢慢站起身来，迈步朝圈外走去。他每向前一步，火焰就退让他一分，如同臣服于君王，匍匐在地不敢妄动。

　　他此刻看起来很平静，全然不像其他坠入魔道的仙人一般歇斯底里，横冲直撞。

　　跳动的烈焰中，红白与黑的衣袂翻飞。流风双眸微阖，仿若熟睡。飘飘兮垂眸凝视着他的脸庞，晶莹的泪珠一颗颗坠落，瞬间蒸发成了水雾。

　　这副场景哀伤又凄美，使大部分神仙极为震撼，只顾着哀婉叹息。

　　倏忽火焰一飞冲天，笔直朝着祝融袭去，如同冲锋陷阵的阵前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要一口吞了他。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祝融也没想到他那一箭会杀了流风，惊愣在了原地，口中喃喃自语：“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蕊秀眉微蹙，瞬间张开屏障，粉色的牡丹海绵一般吸纳了火焰。“祝融，冷静点。”

　　在巨大的阴影之下，祝融转头对上蕊担忧的眼睛，猛然顿悟了，颤声道：“还有救……还有救！”

　　说着他迎着黑炎俯冲下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还来得及，流风有救！

　　蕊会意，牡丹迅速包裹住祝融，替他挡住了大部分黑炎。只是祝融一靠近，实乃火上浇油，黑炎势头更盛，瞬间爆裂开来，蔓延至整个诛仙台，不仅逼退了祝融，还殃及了围观的众神。

　　大家纷纷张开屏障，一时间五彩缤纷的光罩各放异彩，像是一朵斑斓的花。

　　灶明张开五指，明黄的光罩护住了他和凤戟。流风陨落的瞬间，凤戟就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没有变过。

　　他仿佛被困在了那一瞬间，颓然地坐在地上，瞪着双眼，张大着嘴，却一句话也无法说出口。唯有那串珠一样坠落的眼泪，才让人觉得他是个活物。

　　可想而知，飘飘兮亲眼看着流风为保护他而死，该是多么的痛苦。

　　火焰箭射来的一瞬，飘飘兮什么都做不了。死亡在那一刻被拉长，放慢，他眼睁睁地看着流风挡在了他的面前，火焰爆裂开来，箭头没入了他的胸膛，又从蝴蝶骨穿出，连带着他整个人都跌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一刻，飘飘兮眼中充斥着一片红。燃烧的火，泼溅的血，以及被鲜血和火焰染红的流风。他想哭喊，想求救，却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动作，两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这一跌让飘飘兮恍然惊醒，他第一时间护住流风，一手托住他的肩膀，一手捉住他那还在施法的手，紧接着法力从飘飘兮身上反渡到了流风体内。

　　失去了法力屏障的保护，周身的火焰饿狼扑食一般涌了上来，灼伤了飘飘兮的皮肤，烧焦了他的头发，他也无暇顾及。

　　不过几息之间，他便面色泛白额头冒汗，府内一阵阵发虚。他那点儿微末法力与之流风不过杯水车薪，却是逼得他自己气血翻涌，狼狈不堪，不多时便虚耗殆尽，内伤吐血。

　　纵使如此，飘飘兮也没有停下来的打算。既然法力耗尽，那么就燃烧丹元，只要能救流疯子什么都值得！这么想着手上也跟着实施了，他才抬起手，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飘飘兮！”

　　闻言，飘飘兮果然愣住了。

　　熟悉的称谓，熟悉的语气，他期盼了许久的重逢，期盼了许久流风再一次喊他的名字，可他却没料到是如今这个情境——相逢即是别离。

　　强撑着喝止了飘飘兮，流风一阵气短，干咳不停。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单手撑起身体，艰难地转过头，恰好被飘飘兮抱了一个满怀。

　　一瞬间泪水打湿了眼眶，串珠一般砸在流风的肩膀。五百年的别离与委屈，重逢又分离的伤心与痛苦，在这一刻都如同堆砌的围墙被推倒，一股脑都宣泄了出来。

　　飘飘兮泪眼婆娑地搂紧流风，浑身都在颤抖，翕动着嘴唇，千言万语都到嘴边，却只哽咽地唤了一声。

　　“师父……”

　　这一声久违的“师父”犹如一把铁锤，一锤子砸开了记忆的匣子。刻意遗忘的、深埋已久的回忆万花筒一般迸发，搅和得流风心里五味杂陈。

　　本是危机存亡之时，流风还是像久旱逢甘霖的庄稼汉，一时愣在了原地。他心脏一阵抽痛，鼻头发酸，眼泪也不自觉掉落，万语千言最终汇成一个字——

　　“嗯……”

　　飘飘兮身子一僵，像个得到了肯定的孩子，哭得更大声，搂紧流风的力气也更大了，一时间两人就像回到了从前。

　　被楼得喘不过气，流风无奈又好笑，抬起手想拍拍飘飘兮的背，或者摸摸他的头，手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抬起又放下，努力了几遍还是没成功，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多了几分苦涩。

　　自己大限将至，可他如何放得下？

　　莹莹微光聚集在流风指尖，一缕清风徐来，轻拂过飘飘兮的发顶，吹走了炙热的温度，扬起了几缕发丝，仿若一只手安慰似地抚了抚他的头。

　　飘飘兮触电一般猛地拉开流风，抓住他的肩膀，急吼吼道：“流疯子你疯了吗！”

　　以流风现在的情况，哪里还有余力使用法术，简直是不要命了！

　　两人此刻面对面盯着对方，任何情绪都无处躲藏。

　　相对于歇斯底里，哭成泪人的飘飘兮，流风心脏也一阵阵抽搐，偏偏面上却能一改苦涩，演绎出一个完美的笑容。

　　飘飘兮心底一震，瞪着眼睛僵硬地看向他，手颓然地垂下。

　　他明白，这个人去意已决！

　　飘飘兮猛地抓住流风，低下头声泪俱下。“你不能抛下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没有权利……”话音戛然而止，再一次，流风定住了飘飘兮。

　　风罩悠悠成型，包裹住了两人。流风再也绷不住了，偏头轻轻地靠在了飘飘兮怀里，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大量的鲜血从他嘴里淌出，混和着泪水滑落至飘飘兮的脖颈，打湿了他的衣领。

　　怎么就到这一步了呢？流风不由得扪心自问。明明发过誓从那以后不让自己后悔，可是每一次，每一次……都追悔莫及……

　　良久，流风轻吸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轻微的细语在飘飘兮耳畔响起，温柔又饱含歉意，似一阵清风拂过。

　　“对不起。”

　　误会了你，伤害了你，拒绝了你，如今还要……弃你而去。

　　流风脸上带着遗憾，却又有一份释然。他还亏欠飘飘兮一个答案，也差着当年一个真相，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但反过来想，也许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不论是有悖伦理的感情，亦或是前生后世的抉择，死亡都替他做了个了断。

　　只是……

　　流风抬眼看向飘飘兮，恰好飘飘兮也正决绝地看向他，两人的视线就这么交汇在一起。

　　流风心中一动，叹了口气，勾勒出一个微笑，发自内心洋溢着喜悦和幸福。

　　唉——果真是长大了……

　　周身的风蓦然消散，飘飘兮浑身一松，伸手接住了软倒的流风。“流疯子！”

　　火焰再一次蔓延上来，可是他们仿佛感受不到。流风指尖一动，方才消散的风又聚拢，从无形到有形，幻化成了一朵巨大的蒲公英。

　　“看。”

　　飘飘兮抬头，只见空中出现了一朵雪白的蒲公英，倏忽破碎开来，如同一只只蝴蝶，乘着火焰漫天飞舞，唯美又绚烂，一如他们初见。

　　泪水模糊了视线，飘飘兮已经无法言语。流风把选择权交还到了他的手上，是生，是死，全凭他自己决断。

　　“多美啊……”流风看着漫天的蒲公英，不由自主想起了从前。也许从他不忍心下手的那一刻，这辈子就注定了逃不脱。

　　“喜欢。”

　　飘飘兮一顿，五指戳破了血肉，努力扬起嘴角，俯首贴近流风。

　　眼前的人一点点靠近，流风脸上的笑容愈盛，直到两人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才一字一顿道：“我的回答是——喜……欢……”

　　泪珠顺着飘飘兮的脸颊坠落，“啪嗒”一下打在流风微笑的嘴角，世界在这一刻安静了。

　　流风的尾音很轻，很轻，仿佛诉说着一个秘密。他的语调却又带着点小雀跃，毕竟是跟心爱的人分享爱意。可是他的确太累、太累，一生一次的勇敢耗费了他太多心力，他控制不住地深深睡了过去。

　　飘飘兮闭上了眼睛，抵住流风的额头，感受着他的温度，幽幽回道：“我也喜欢你。”

　　怀里的人逐渐没有了气息，飘飘兮仿佛没有察觉，依旧一动不动地紧紧抱着流风，仿若只要他不放手，流风就不会离他而去。

　　渐渐地，他的意识开始沉沦，时间永远凝固在了这一刻。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眼瞳一片血红，浑身冰冷而充斥着杀气。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报仇！

　　祝融交叠双臂挡在胸前，勉强稳住了身形。他没想到飘飘兮入魔后变厉害了这么多，竟然还近不了他的身，这可怎么救人呀！

　　他性子急，又心直口快，直接来了一句，“快把流风交给我！”

　　话音一落，一根红线突然出现在祝融面前，瞬间把他五花大绑。紧接着飘飘兮跃至他身后，抬手按住他的头顶，猛地发力，一掌把他拍落天空，“砰”一声砸在了诛仙台上，赫然砸出一个大坑。

　　“三生线？！”人群中有人惊疑。

　　“是三生线！怎么会？！”

　　有眼睛的人都看见了，三生线方才断成了数截，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根，这是怎么回事？！

　　诛仙台上顿时炸成了一锅粥，王母凤眸微狭，轻轻吐出三个字。“飘飘兮。”

　　与此同时，不等祝融醒过神，飘飘兮追上去又一脚踩在了他的头上，把刚直起身的祝融又按了回去。接着他抬起手，挽风剑“嗖”一下飞到了他的手中，笔直朝着祝融心脏处刺去。

　　飘飘兮。这个名字曾几何时人尽皆知，一连串惊疑从大家心头闪过。

　　短短一柱香时间，风神陨落了，风神所属入魔了，三生线毁而自复，挽风剑重认新主，甚至五百年前偷窃琉璃灯芯的叛徒，他/娘/的居然复活了！这是什么千年难得一遇的大热闹啊！

　　“务必活捉。”王母绣口一吐，众仙如同打了鸡血一般，顿时一拥而上。

　　飘飘兮也是不留手，挽风剑带起劲风，撕裂了祝融的外袍，眼看着就要一剑穿心，被一片粉色的花瓣击退，剑锋一偏刺伤了右背。

　　祝融也是抓住了这一机会，火焰以他为中心爆开，掀起的热浪逼退了飘飘兮。

　　四面八方五彩缤纷，各式各样的法器一股脑全往飘飘兮身上招呼，纵使飘飘兮有三头六臂，也是万万不能敌。

　　狂风呼啸中，飘飘兮单手搂紧流风，从万丈高空一落而下，鲜红的血液狂飙不止，染黑了两人的衣裳，如同两张燃烬的纸，尘埃落地。

　　一切都要结束了吗？

　　飘飘兮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空，瞳孔中倒映着天边的霞光。晦涩的风雨已然消散，天际出现了一道曙光，雨过天晴了。

　　他张开五指，挽风脱手掉落，扶摇也一圈圈从他的手腕上褪下。此二法宝有灵，不该明珠蒙尘，是以送它们离开，便全然没有了牵挂。

　　他拼尽全力了，可他杀不死他们，无法替流风报仇，但至少可以和流风死在一起，也算是死有所归了。

　　挽风剑与扶摇得了自由，在空中绕了一圈，似忽不知往哪里去，遂抵在飘飘兮背后，奋力托住正在下落的主人。

　　飘飘兮轻笑，猛地一个翻身，避开了挽风和扶摇，面朝大地极速下坠。

　　是以宝物有灵，却依旧无法扭转必死之决心。

　　“他想爆体，快拦住他！”一位仙友惊道。

　　“什么！”

　　“拦住他！快拦住他！”

　　飘飘兮冷笑一声，看着下方自乱阵脚的跳梁小丑，心情别提多愉悦。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算是死，也要拉几个祭奠亡灵！

　　防御的法器一个接着一个在天空中释放，却又一个接着一个破碎，看着飘飘兮离他们越来越近，众仙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叮——”

　　浓郁的黑暗包裹住了整个诛仙台，一时天昏地暗，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回事？！”

　　“结界？”

　　还未等众仙反应过来，那结界霎时缩小，只把飘飘兮与流风罩在了其中，一切攻击都化为虚无。

　　“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动本尊的人？”

　　与在飘飘兮手中时不同，身为魔族正统血脉的玄朔，才能发挥出定坤珠吞纳天地的真正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