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十一章 ...
-
自从那日之后,宝玉一见金荣就唉声叹气,掩面摇头。金荣正乐得他不搭理自己,反正自己一介禄蠹,跟怡红公子实在不是一路人。
倒是薛蟠有点不乐意,想给宝玉上点眼药,金荣也拦着了,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薛姨妈一生只有两个儿女,薛蟠是个什么样子自不必说,宝钗千好万好,但也只有一个,未免有膝下荒凉之叹。现得了金荣,容貌倒还在其次,其品性高洁,才高志远,又谦和恭谨,至纯至孝,实在惹人喜爱,每每叹息,只恨不得是自己亲生的就好了。
宝钗知道母亲的心思,便使薛蟠撺掇母亲收了金荣做养子。薛姨妈怕胡氏不喜,先使香菱委婉地去打探口风。
胡氏寡居多年,其实寂寞,也乐意和薛家住在一处,只怕无名无份的徒惹闲话。现有了干亲的名分,便能长长久久地住着,因此自然乐意。
薛姨妈大喜,摆酒请客,吹吹打打,认了金荣做儿子,论了序齿,在宝钗之上,薛蟠之下。此前薛家的下人都一通乱叫,有叫金爷的,有叫小相公的,也有叫小爷的,薛姨妈命都改了,只叫二爷,不许带出“金”字来,一应事务都和薛蟠等同,只当是自己家的孩子。
下人们本都喜欢金荣母子,又因为人口少,没那么多盘根错节的破事儿,就一心一意地把他们当成自己家的人来待,见薛姨妈和胡氏姊妹相称,也都改口称胡氏为姨太太。
喝完了认亲酒,客都散了,胡氏、薛姨妈和宝钗都先回房睡了。薛蟠搂着金荣,大着舌头道:“好兄弟,这下咱们就是亲兄弟了。”
金荣道:“成,亲兄弟。起来下,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薛蟠摇头:“不行,你得叫我哥哥。”
金荣笑道:“怎么叫你?”
薛蟠笑了:“哥哥。”
金荣拍拍他头:“哎,蟠儿乖,先起来,哥哥的腰都要给你压断了。”
薛蟠晕乎乎地,也知道他耍自己,酒劲上头,竟真有些恼了:“我妈认了你当儿子,你比我小,就是我弟弟。快叫声哥哥听听。”
金荣到底抹不开脸管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叫哥哥,笑道:“你要听人叫你哥哥,外边多的是人,连叫你爷爷的都有,你又和我较什么劲。快起来,咱们得洗洗睡了,明天还有课呢。”
薛蟠一言不发,起身就走,金荣也跟上。本来不觉有异,却见他越走越快,金荣比他矮些,渐渐地跟不上,就停了脚步,笑道:“蟠儿慢些,哥哥跟不上了。”
薛蟠不听他的,低着头自己往前走。金荣忙小跑几步,拽着他袖子,好歹让他停下:“这又是怎么了,这么着急回房,莫非屋里藏了个天仙怕我瞧见?”
一边说,一边看他面色。薛蟠冷冷地:“是啊,我屋里藏了个天仙,你倒是放开我,我早些回房做好事呢。”
金荣笑嘻嘻地:“我偏不放,你拿我怎样。好啦,好啦,发什么脾气,还说要做我哥哥,有你这样欺负弟弟妹妹的吗?”
薛蟠哼了一声。金荣知他真生气了,忙陪笑:“好啦,不就是想听我叫你哥哥嘛,来,好哥哥,别气了,好吧?笑一个?”连叫了十几声哥哥,也没见薛蟠脸色好点,不禁疑惑:“到底怎么了?嗯?”
薛蟠低声道:“今天大家都挺高兴,我知道你不乐意,我也只好假装没看见罢了。”
金荣笑了:“说什么呢?你喝多了?我哪里不乐意了?”
薛蟠自顾自地说:“我知道,咱们两个之间,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直是我赖着你,你才跟我好。我妈要认你当儿子,你也不过是因为敬老,不好意思回绝罢了。我都知道。但是你好人也要做到底,别天天说那些混账话气我。外边的什么人叫我哥哥,我也认吗?你也把我想得太随便些!”
金荣哪能想到他因为这个生了一回气,竟被他逗笑了:“人家都叫你呆子,我有心替你辩驳,没想到你倒真是个大呆子,因为这么点事情和我怄气。”
薛蟠急道:“这难道不值得一怄气的?”
金荣大笑:“值得,值得,咱们好好气它一回。”
薛蟠见他仍是说笑,知道他根本没往心里去,胸中一阵酸涩:“我正经和你说话,你笑什么!”
金荣也正色道:“好,那咱们就正经说一回。你说我不该将你想得太随便,那你又如何想我?因为你赖着我,我才跟你好?想赖着我的人多了!我各个跟他们好去?我难道是那软弱可欺,遭人辖制的人?我跟谁好,就因为我想跟谁好罢了!”
薛蟠道:“那你又因为什么想跟我好呢?你从前就不理我的。”
金荣笑了:“因为我觉得你有意思,够朋友。你以真心待我,我也以真心待你。”
薛蟠跺脚:“还是因为这个!有个别人以真心待你,你也跟他去了!”
金荣笑着拉住他:“哥哥,你也太高看世人了。这世上,又有几个真心真意的人?即使有了,人家又凭什么这样待我?就是他待我好,少不得也要来挑剔我,嫌我汲汲营营,嫌我言语不尊重,嫌我行止与世人格格不入,一一地要我改过。我哪里改得过来?这都化在骨血里了,死了也不能改的。能遇见你一个人,不嫌弃我,真心尊重我,觉得我比旁人都好,这已经是不易了。我哪还敢求有别人呢!就是有了别人,还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在里头。咱们两个是先,他是后,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哪有为了他扔下你的道理呢!”
薛蟠听了,方转悲为喜,忙拉着他手:“你发个誓!再也不忘今天的话!”
金荣就真的举着手发了个誓:“金荣今天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要是有忘了的时候,便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薛蟠也立了个誓:“我若违了这个誓,也叫五雷轰我,不得好死!”
金荣笑道:“你还没说是什么誓,就要引五雷来轰自己了!”
薛蟠拉着他的手:“好兄弟,我也不忘,我一辈子都不忘。”
金荣怕再不回去让薛姨妈担心,就笑道:“说着说着话,就这么久了。快回去吧。不然明天上学起不来,妈要捶你,难道指望弟弟妹妹给你说情不成?”
薛蟠嘿嘿一笑,拉着他回了房,又说了会儿话,方才各自睡下。
金荣作息一向规律,沾床就睡,薛蟠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一会儿想着“哪能为了他弃了你”,一会儿又想“我再也不忘”,心里高兴,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打哈欠,薛姨妈问他怎么没睡好,金荣就悄悄地指着他,乐个不停。薛蟠只得道:“天气暖了,昨晚有个大老鼠,在衣柜里闹腾,吵得我一晚上没睡着。”
薛姨妈忙让小厮去薛蟠房里抓老鼠,金荣笑道:“妈可别叫人进我屋里,我今年还没看见老鼠呢,不知是多大的老鼠能吵得人睡不着觉,我可得认识认识。”
薛姨妈忙道:“我的儿,你不知道,老鼠毒性是最大的,叫它咬一口,不止是那一个口子,它还带着别的毒,叫你生病。可得把你们的屋子好好翻翻,找到那洞,叫小子拿石灰堵了。你哥哥皮糙肉厚的,倒还不怕,你和你妹妹这细皮嫩肉,要是叫老鼠咬一口,我不得心疼死!”
金荣早笑倒在薛姨妈怀里,宝钗也笑:“妈,你听不出来,他们两个打着哑谜呢,从刚才就眉来眼去的。有什么好笑话,笑成这个样子,也说出来大家乐乐?”
金荣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没什么,只是有只大老鼠,整日疑心别人不喜欢他,愁得米面都吃不下了。”
宝钗就笑了:“那究竟有没有人喜欢这老鼠呢?”
金荣道:“人好各殊,纵然世人都以老鼠为丑,但总有人偏偏就觉得老鼠好,就喜欢老鼠。其实老鼠只要想想自己就能知道了。老鼠的洞穴,又窄又小,在阴暗的角落里,世人都觉得不如高屋广厦好,但老鼠住着,怡然自得。鼠洞都有老鼠喜欢,老鼠怎么能没人喜欢?”
薛姨妈也笑着摩挲他:“你们这咏桑寓柳的,我也听不明白。只是你们兄妹三个和和睦睦地,就是我一辈子的福了。你哥哥的性子你也知道,总是不尊重些,没个哥哥的样子。他惹恼了你,你就来和妈说,妈给你出气。只是过后你气消了,仍是看顾着他些吧。”
金荣忙道:“这哪里用妈说呢!哥哥平时已是照顾我了,就是偶有争吵,也只是他让着我,从没跟我争闲气的。更何况一家兄弟,从来哪有隔夜仇。妈要再这么说,我可无地自容了。”
薛姨妈本是怕薛蟠又做出什么荒唐事气到金荣,听见他这么说,方知是自己想左了,忙道:“这就好。你们兄弟两个日日同进同出的,我看别人家的双生子也不比你们亲。我一辈子有你们两个,还有你妹妹,我该知足了!”
说着,眼圈红了:“可惜他父亲没看见你们这个样儿。”
三人忙又宽慰薛姨妈,薛姨妈也自觉失态,笑道:“你们上学去吧。别耽误了学业。”
薛蟠和金荣向薛姨妈辞行,宝钗见两人走远,方才悄悄地和薛姨妈道:“姨妈刚又来人请咱们了。妈,咱们还是不去?”
薛姨妈冷笑:“不去。我好好的,去找什么晦气呢。她主意也打得太正。”
宝钗心下明白,叫人回绝了。从此往王夫人处走得也少,和贾家的姊妹也渐渐生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