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入沐三分

1、风一

　　陵城公安局的审讯室里，女孩瘦削的下巴上几滴晶莹剔透的汗水，缓缓滴在面前紧紧交握的双手上。
　　女孩一头又黑又直的长发，额头的刘海因为长时间待在封闭不透气的环境，微微有些发油，但依旧称得女孩皮肤白皙如纸。
　　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却深邃得看不清她究竟在想什么。

　　“姓名。”一位满嘴烟味儿的警|察问道。
　　“梁佳。”女孩说。
　　“年龄。”警|察低头草草地写着。
　　“17。”梁佳说。
　　“为什么杀你爸？”警|察继续头也不抬的问。
　　“他不是我爸。”梁佳轻笑一声说。
　　满嘴烟味儿的警|察这才抬起头，看着梁佳黑而亮的双眼，笑了笑说：“行吧，为什么杀梁辉？”
　　“不是我杀的！我要说多少遍！”梁佳突然松开紧握的双手，拍着桌子道。
　　警|察失去了原有的耐心，把笔一扔说：“不要以为我们没给你手上拷镣子你就没杀人，那是我们队长看你是未成年，我再问一遍，怎么杀的梁辉。”
　　“再说一遍，我没有杀人。”梁佳抠着手指低声说。
　　警|察看着女孩这样底气十足的模样，突然又有了耐心，笑笑：“别挣扎了，我们有证人。”
　　梁佳错愕了下，不自觉摸了摸脖子上的纹身问：“是南飞吗？”
　　警|察随着梁佳的手，看到了那枚醒目的纹身，是个F，字母尾巴轻轻勾起，像要从女孩白皙的脖颈飞出去一般。
　　顿了顿，警|察说：“不是，好像叫什么北风，名字有点奇怪。”

　　几个月前，梁佳生活在陵城的贫民窟，这里逼仄狭小，阴暗潮湿，有大白天就敢叫卖的妓|女，也有动不动两句不合就打起来的混混，总之，世界上所有向阴而生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
　　讽刺的是，这里叫“向阳里”。
　　一米来宽的街道，路面有大大小小的水洼。头顶的电线，错综交杂的缠绕不清。
　　梁佳醒来的时候，随手拿起一条红色内裤穿上。用力抠出塞在门洞上揉成团的英语试卷，眯缝眼睛朝外看了下，父亲梁辉正在外头沙发上打呼酣睡。
　　她蹑手蹑脚收拾好书桌上的几本书，背起椅子上红色书包，打开窗户，咬咬牙，跳了出去。

　　“梁佳，你爸又喝醉把你锁房间里了？”北风从对面的小铁门走出来。
　　北风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是个风一样的温柔少年，眉眼柔和安静，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整个人毫无攻击性。梁佳第一次来到这里，就觉得他跟其他人不一样，又住在梁佳对面，自然而然两人成了半路上的青梅竹马。
　　“滚，还不快给姐把包背上。”梁佳将红色的书包往北风身上一扔。
　　北风右手接过来，往左肩上一挎，慢慢走过来，笑着揉了揉梁佳额前的齐刘海。
　　“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动姐的刘海，这是我颜值的保证！”梁佳用手搭了搭被揉乱的刘海说。
　　北风笑笑，揽过梁佳瘦小的肩膀说：“走吧，佳姐，上学去！”

　　向阳里的清晨，会有几缕难得的阳光照进来，折射着地上的水洼，影影绰绰的亮光，应该是梁佳觉得这里最有希望的时刻。
　　那坑坑洼洼的路面，有少年和女孩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可以看得出少年很高，差不多笼罩了女孩整个头，少年揽着女孩的肩膀，仿佛是在顺着一只小猫咪的毛，宁静舒适。

　　出了向阳里，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街道，有飞驰而过的跑车，脚踩高跟鞋漂亮的女白领，甚至三岁小孩的球鞋都是名牌，每个人脸上的笑容，充斥着物质金钱的幸福感。
　　“好了，北风，放下吧。”梁佳耸肩，示意北风将搭在她脸上的手拿下。
　　“嗯，好。”北风轻轻勾了勾梁佳的右耳，把手拿下。

　　七中，陵城最普通的高中，是梁佳和北风目前还能就读的学校。
　　“放学门口等我，今天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北风把红色书包递给梁佳，笑着说。
　　“姐不去，我爸今天不会出门打牌。”梁佳说。
　　“佳姐，赏个面子呗。”北风扯出浅浅的酒窝说。
　　“不管，校门口等你。”北风抬手摸摸梁佳整齐的刘海儿。

　　梁佳在文科班，北风在理科班。
　　每次北风都会送梁佳到教室门口再回自己班。

　　“你男朋友真帅！”同桌陈果满脸羡慕看着梁佳叹道。
　　“说了多少遍，他不是我男朋友。”梁佳将书包挎在椅子后背。
　　“别不承认，整个七中没人不知道北风喜欢你。”陈果顺手给梁佳拉开椅子。
　　“谢谢。”梁佳坐下说：“可七中严厉禁止早恋！”

　　撇开向阳里，北风耀眼的过分，可梁佳知道北风和自己一样生活在这个城市最肮脏的地方。
　　由此，他们成为同行者。
　　为了不成为校园里的被排斥者，他们选择隐藏自己的秘密。
　　自尊心与虚荣感，年少的时候谁没有呢？

　　女厕所里，刺鼻的消毒水味让梁佳觉得很舒服。
　　梁佳甩了甩手上的水，关上水龙头。
　　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和外面那群人没有什么区别，可为什么由内心散发的卑劣感让自己如此嗤之以鼻。
　　梁佳讨厌这样的自己，恶心地令自己作呕，终于由胃底翻涌出来的酸涩感，让她一个踉跄奔到厕所的隔间，干呕起来。

　　“你觉得北风真的喜欢梁佳吗？”
　　“怎么可能，看她那一身衣服，廉价得令人恶心。”
　　“我早说她是个不要脸的婊|子，一定是她缠着北风。”
　　“对对对，我上次还看到她在大街上跟一个老大叔卿卿我我，别提多么伤风败俗了。”
　　“那种人，排着队，等人|操。”

　　梁佳听出来，里面有自己的同桌陈果，还有班里其他几个女生，周玥，米朵，舒念。
　　这种情况，梁佳再习惯不过，她轻轻将厕所隔间的门栓，扭上。
　　等着这群人出去，女厕所再次恢复宁静的消毒水味儿，她深吸一口，拍了拍脸，走出去。
　　只要不当面撞见，梁佳依旧觉得自己和那些普通女孩没有区别，没人会知道她生活在向阳里的秘密。

　　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奔涌着，空气里透着年少轻狂的味道。
　　梁佳看到北风站在不远处的香樟树下，他看到梁佳的时候，笑着小跑过来，拿起梁佳背后的红书包说：“走吧，佳姐。”
　　梁佳突然想到今天在女厕所听到陈果她们的对话，语气不太好：“我早上不是跟你说了吗，不去——走开——我要回家！”
　　梁佳顺手推了推北风，但北风毕竟比他高一个头，反而轻易抓过她瘦小苍白的左手，紧紧包裹在宽大有力的掌心。
　　“梁佳，你他妈就是有病。”北风皱着眉头冷冷地说。
　　瞧，北风这样充满戾气的一面，只有梁佳看到过，大家都以为他成绩优异、家世良好，永远挂着一张干净柔和的笑容。
　　突然有个矮胖的男生朝梁佳这边喊道：“北风，又跟女朋友吵架？”
　　北风立刻藏起戾气，换上纯白无瑕的笑容：“没呢，跟我姐说事。”

　　梁佳轻笑，北风的姐叫得跟真的一样。
　　“别生气了，我今天真的有好玩的东西给你看。”北风用另一只手，温柔地附在梁佳的刘海上，笑了笑。
　　梁佳觉得自己很贱，总是被北风的酒窝迷惑，她松了松刚才因生气绷紧的身体。
　　北风对人的情绪很敏锐，瞬间就捕捉到梁佳的变化，他松开握着梁佳的手，笑笑说：“走吧，保证不让你失望。”

　　陵城老城区有许多水库，梁佳不知道北风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太隐蔽了，但也美的太震撼了。
　　风吹过一片一片的芦苇，扬起的轻絮飘荡在空气中，这是梁佳这么真切的感受到四周流动的风。
　　她喜欢这种被真实包裹的感觉。
　　北风突然开口问：“怎么样，漂亮吧？”
　　“嗯。”梁佳用力地点点头：“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不告诉你。”北风耸耸肩。
　　“北风，我还是不是你姐了？”梁佳半开玩笑说。
　　“不是，谁刚才还在校门口跟我生气。”北风不客气地抬手揉乱了梁佳的刘海，然后拔腿往芦苇更深处奔去。
　　“诶，怎么回事，我不是跟你说过刘海是你姐的颜值保证吗？”梁佳说着作势要打他。
　　北风跑，梁佳追，一股带着肆意的风，随着两人的脚步，开始顺着层层被拨开的芦苇吹过。

　　芦苇深处，才是真正的水库，水库前有一片空地。
　　北风撑着膝盖，大口喘起气来，汗水从他细碎的黑发滑过，顺着他的下巴滴到草地上。
　　“不跑了，我累了。”北风说着往草地上一趟。
　　“你是不是傻，你再跑就只能往水库里跳了。”梁佳站在一旁，看着躺在草地上的北风说。
　　有一丝夕阳顺着梁佳瘦小的肩膀，照在北风浅浅的酒窝上，她不得不承认，北风全身上下都太耀眼，所以全校的人都没有怀疑过他，但只有自己知道北风身上的秘密，梁佳想到这，不由自主勾起嘴角。

　　突然北风伸出右手，拉住梁佳，笑着说：“你一个人站着傻笑什么呢？”
　　梁佳一个趔趄不偏不倚摔到北风的怀里，她下巴不小心磕到了北风外套拉链上，一阵生疼，她揉了揉自己的下巴。
　　北风看着她因吃疼扭曲到一起的眉心，笑着说：“梁佳，我觉得你是可爱的类型。”
　　“没大没小。”梁佳白了北风一眼，翻身，和北风一起躺倒旁边的草地上。

　　北风没有回应，闭上了眼，梁佳也跟着他闭上了眼。
　　是呀，有风的时候，我们就应该闭上眼去听。

　　“北风。”梁佳突然开口。
　　“嗯。”北风闭着眼回应。
　　“你喜欢我吗？”梁佳问。
　　“喜欢呀，你是我姐，我怎么不喜欢。”北风笑着回答。
　　“那你吻我吧。”梁佳睁开了眼，看着远处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听着四周轻微的风声，她觉得很真切。
　　“啊？”北风也睁开了眼。
　　“吻我，敢吗？”梁佳倏地坐起身，偏头看着北风。

　　还未等北风回答，梁佳已经倾身上去，撞上了北风单薄温热的唇，带着略微不讲理的气势，抵开北风的牙齿。她不确定北风对她到底有没有男女之间的爱，但接吻这种事，不就正好可以检验爱情。
　　可梁佳忘了一件事，接吻，没有爱，也可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