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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多恨去世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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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容秋醒来,蒲澜正坐在床边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跟锄头挖地一般,也不知梦里挖了几亩地,可赚多少钱。
终于,地挖完了,钱赚够了,他眯眼打着哈欠,懒腰一伸,猫一样慵懒柔软。
见床上人盯着他,他沉了脸,恶声恶气道:“看什么看,药钱、住宿费交了,不然我把你扔出去。”
赫连容秋脸色一变:“我没钱!”他实在是不晓得,这孩子怎么就掉进钱眼儿里越来越 深了,以前似乎,好吧,以前也这样。
“你没钱?你没钱!没钱来医馆让我把你供着当爹娘一样伺候!没钱还口口声声说着来还债,我看你是来讨债的!”
自己什么时候说是来还债的了?赫连容秋咬牙:“我救你一命,养你长大,就是你的再世父母!你喊声爹爹我也是受得起的。至于还债么,父债子偿,你就自己偿一偿吧。”
蒲澜气得跳起来:“嚯!你好意思担这一声爹?有父母将未成年孩子扔在一旁不闻不问么!你这样说救我一命便是我爹,那我也算是救了你,不多说什么,你先喊我一声爹爹。”
要么抵消了,哪来的互相喊爹爹。赫连容秋终于看出来了,这打小就别扭的孩子是生气了。
语气温柔,叹息一般喊他,“澜妹啊……”
“谁是你澜妹!叫你叫爹你听不懂么!你叫我澜妹?你凭什么!你配么!这么久不闻不问你配么!”
他语气慢慢低下来,眼睛直直看着赫连容秋,里面有泪光闪烁。
“你明知道,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了,你竟然从未想过联系我。别说什么你怕连累我!”
他挥开赫连容秋的手,揪着他的衣领将人拎起来,双眼通红继续道:“仙盟的人攻进燕山,我感应到你没死,想着你也许逃出来了,就在问香阁等着你来。我想,燕山你除了姐姐,最重要的便是我了。可你没来,我只等到了一场大火。要不是那晚我聪明,我就死在了那场火里。”
仙盟之人攻占燕山之后,当天夜里便放了一把大火,大火从街头烧到街尾,所有深夜熟睡的人都死在梦中,被哭喊声惊醒的人逃出房子却被阵法堵住,看着火势一点点烧到自己身上。
那紧挨着赫连府的一条街的人都被算作赫连余孽,与所有燕山子弟一同被大火吞噬。
蒲澜以为,传言中的仙盟,名门正派,应该都是正直善良之人,却没想到,这些人竟然会把多年的恨意发泄得淋漓尽致,毫无保留也毫无道理。
“后来,你没来找我,我想你是不是也在火里被困住了。我拿着那块玉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你没死,既然没有联系我,估计是受伤昏了过去,我便去赫连府找你。”
第三天天亮,仙盟之人撤退,火灭了,有着赫连容秋精血的玉还完好无损,这证明赫连容秋还活着。他便跑到赫连家找他。
踏着微热的地面,他搬开乱石焦木,翻出一具具焦黑的尸体,找遍了赫连家都没有找到他。而后他又翻遍了这被烧了三日的街,依旧是没人。
“我从没想过你会一言不发离开。仙盟都在找你,我也在找你,可你,你却一直没有想起我对吧?”
没想到当年被他所救的少年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赫连容秋想如以前一样揉揉他的脑袋,最终还是放弃了,咳了一声才道:“我觉得,你没有我会过得更好,我已将生平所学都传授于你,你这么聪明,定能照顾好自己。你不该,与我,与赫连氏牵扯到一起。”
“不管怎么说,你就是放弃我了对吧?”蒲澜皱眉看着他,原先稚嫩可爱的脸庞已经慢慢长开,开始有了清晰线条,只不过这表情么,还是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赫连容秋点头,也是这个意思,逃亡这些年,他以往的朋友都被监视着,他不敢牵连到任何一人。何况,只要他联系蒲澜,这人不得翻遍全天下找他。还以为就这么扔下他,他自己过着也就忘了自己。
“呸!你个蠢货!”蒲澜来回晃他,弄得他头昏眼花,直到见人快要昏过去才作罢,“刚刚还自称我再世父母,如今就撇开我怕我被牵连了?我们俩,从你吃饱了没事干救了我开始,就牵连一辈子了!咱俩,没完!”
说着,他又突然笑了笑,轻轻放他到床上,脸上有些得意的样子,说:“你说你怎么能恰好在南阳街头碰到我,这才不是巧合呢!”
赫连容秋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还是没忘自己啊!以前的蒲澜午时应该在睡觉,这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他竟然能够遇到,这说明,他已经感知道自己的出现了。
见他已经想到,蒲澜又为他讲了许多。
他用他曾教过的术法找人,可惜只能追踪到他长期停留的地方。最精确的一次便是在南阳,再没有变过,于是他才来到南阳,建了这家问香阁,只要赫连容秋听到这个名字便知道是他。
长时间没人来,蒲澜气了好久才查到,这人被江家扣住了,只能想办法把人弄出来。还没等他想到办法,就察觉到赫连容秋的气息出现,于是才有了街头的偶遇。
没想到,当年的小男孩已经这么厉害了,赫连容秋点头夸赞。
蒲澜听着夸赞十分愉悦,等以后再告诉你更厉害的。他十分认真地说:“从此,我带着你一起逃好不好,别丢下我了,我会保护好你的,再也不会让你落在那些伪君子手里,受这般重的伤。就我俩一起好不好?好不好?你只能回答好!”
十七岁少年弄得像个七岁孩子一样,赫连容秋温柔笑着,出口却是拒绝。
“我还有要事要去办,现在还不能陪你。”
蒲澜脸色一僵,片刻又笑起来:“那我陪你去,等事情完了,我们便一起走,去遥远的大漠里,去看你说的‘大漠孤烟直,长’……”
没等他说完,赫连容秋便打断了他:“抱歉,澜妹,我不能和你一起走,我要对那个人负责。”
“去你妈的!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呢!
“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想骗我与你分开,一月、一年还是再也不联系?我千辛万苦找到你,还...还冒着那么大危险救你回来,你竟然还是要留我一个人...你...我还不如把你扛到仙盟领赏金去!”
说完,他转身就走。
赫连容秋没叫住他,只是痴痴看着自己的左手掌,苦笑。
本以为蒲澜会气得几天都不想理他,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推门而入,见他正打坐疗伤,又急又气道:“你别忙这个了,仙盟来人了,不知道怎么竟有你出现在南阳的消息传开了!江家也是够狠,自己找不到就直接要你死!”
赫连容秋睁眼,摇头道:“不是江家,江海平他,他还不想要我死,江家也不想让仙盟知道,他们囚禁过我一年。”
蒲澜开始收拾东西,重要的全扔进乾坤袋,风风火火就要拉着他走。
但他没拉动,以为这人还在耍小脾气,毕竟他知道,这人记仇得很,昨天骂过他嘛。
“行行行,世间最厉害的莲姐姐,我带你逃出去后,我就不再纠缠你如何?你爱对谁负对谁负责,我绝对不打扰你,咱们先走如何?”
赫连容秋摇头,“城门肯定早有埋伏,我们一出去就会被抓。”
仙盟的人布置得如此快么?但以他们的易容换形之术不会暴露吧?
再次打探回来,蒲澜已经是骂骂咧咧的状态了,见着赫连容秋眉眼便耷拉下来,垂头丧气道:“外面是锁灵阵与阴阳绝杀阵,我带不出去你,拼命也出不去……”
锁灵阵除了封锁妖物鬼怪,还有就是直接识别灵魂,易容换形都不行,那阴阳绝杀阵根本不是他的修为能够闯出的。
“对不起,莲姐,都怪我不够厉害,都怪我!”
容秋捏捏他尚有些婴儿肥的腮帮,笑道:“不怪你,我这人运气向来不好。”
几日后,问香阁,蒲澜望着赫连容秋,眼里全是担忧不舍:“非要这么冒险么?”
容秋笑得无奈,叹一口气才坚定道:“只有这么个办法,赫连容秋不死,谁都不安全。置之死地而后生,总要有那个胆量去赌的。当年我遇到你时,你不也有勇气以命一赌吗,如今更不该怕了。”
月色照在他脸上,那苍白清瘦的脸像隔了层雾一般,很是虚无。
年幼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以为死便是死,初生牛犊不怕虎,从来不惧以命赌富贵。越长大越胆小,行得多见得多,山水有情万物生灵,再没随时拿出这条性命的勇气。
“没有牵挂,除了这条命便再无可输,这才会无惧,你?”
“我还有很多牵挂呢,外面还有人等着我回去。你是不相信你的布阵能力还是觉得江海平不该死?”容秋反问。
“我当然是很厉害了,”蒲澜跳脚,又气愤,“江海平那种死变态,千刀万剐都不为过,我还嫌他死得太痛快了,要是落在我手里,我定……”
眼见这孩子要说出个十八番酷刑,容秋连忙打断他,“早点睡,明早还要干正事呢。”
今夜月色甚好,蒲澜在闭眼前想,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
七月初七,七夕,忌出行,天色阴沉。
天色尚暗,江海平侧身从门内闪出,刚才他接到密告,赫连容秋出现了。即使是在仙盟围城搜寻的情况下,他还是想藏住那人,只不过是因为,这样好的玩物,他还不想让他死。
身后危险突至,他迅速避开,长剑挥出,一看到是自己正准备寻找的人,收剑,对他,一只手就可以捏死。
正要开口,却感觉不太对劲,自己竟被压制着神识,再也无法动弹。什么东西正顺着他的腿爬上了背,一寸寸,刺进肌肤,骨缝经络酥酥软软,浑身泛起古怪难言的感觉,仿佛,这身体从现在开始便不再属于自己。
那人立在昏暗的街角,白衣翩翩,倏忽一笑,是春桃花初绽,是雨夜清荷,恍然间点亮了这个古朴小巷。
他见过很多样子的他,和善悲悯的莲亭圣手,清冷翩然的赫连公子,慌张惊惧的逃亡余孽,绝望、愤怒、痛苦、呆滞…可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他,红润唇瓣勾起的是最精美的弧度,那撩起的睫毛尖都透着两个字,诱惑。
他开始恍惚,那人开口却不是他该有嗓音,既陌生又熟悉,仿佛他听过,但又记不起是谁。
“蠢货!还他妈是个色鬼,男人都看呆了!妈的,变态去死……”
一拳落在他腹部,紧接着又是极快的连拳,他被打得吐血。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很温软,很干净,是他从未听过的柔软宠溺。
“够了,别耽误时间。”
慢慢,慢慢,意识散尽。
渐渐升起的晨光里,微尘浮起,蒲澜看着已经交换了身份的两人离开问香阁,突如其来的心慌让他忍不住开口。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你记得,我还没成年取字呢,这世上我没有亲人了,再没人可以替我取字,没有字的孩子会被人笑话的…”
“江海平”挥手,但没有回头:“好,我一定回来为你取字,澜妹的字我定然仔细想好。”
阳光将青砖街道烫染出金色,两个身影渐渐模糊,藕荷色长袍少年突然有些伤感,看着指尖阳光。
“除了你,我真的再没有亲人了,莲姐。”
我会等着你。
……
唉,又要经历一遍,亲眼看着自己走向死亡…幸好没有像上次一样被强行控制着,但一剑穿心的痛苦还是会共情到自己身上。赫连容秋看着记忆中的他信心满满地奔向不归路,默默叹气,心空拔凉。
没注意到,一旁沐予清古井一般黑眸黑得过分,藏在袖中的双手攥紧,七月七日啊!
他拉住赫连容秋的衣袖,面容依旧冷肃,开口吐出来的像是冰块一般:“你知道接下来……”
试探我?赫连容秋一脸无辜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上次在身体中的体验太过于真实,让他错过了很多疑点。是谁在那种大家都生怕伤害到江海平的时候,直接一剑不顾江海平生死?这是赫连氏的极端憎恶者呢还是江海平这变态曾经折磨过的受害者?真是一刻忍不住,见人先动手。够狠,也够野。
上百来人聚成一团实在是很难看出是谁刚刚发出的一剑,可赫连容秋上次回忆这一段时就有此疑惑,这次便特意观察着,找出了这个人。
这个又狠又野的人,竟然,竟然长了一张极其极其莫得特色的脸,不丑也不帅,就是那种丢到人堆里翻不出一丝水花的长相,但一双冰冷的眼眸令他生动了一些,一柄毫无特点的长剑。这样的人,做了这样重要的事,没道理是个路人甲,绝对是伪装的。
黑衣人与走尸打斗很轻松,慢慢靠近被人扶起来的“江海平”,冰冷眸中闪动着深沉恨意。
赫连容秋凑近盯着,几乎贴在黑衣人脸上,摸着下巴,问道:“你能看出这是哪家的剑法吗?”
半晌得不到回应,转头看,沐予清正呆呆地看着某一方向,死活不看他这边的场景。
“喂!沐予清!”
沐予清下意识看向他。
那方是记忆中的沐予清持剑飞至,少年脸色冰冷,佩剑皎月泛着冷光迅速划过,目标“江海平”。
沐予清伸手,眼中泛出血丝,本就淡薄的唇愈发没有血色,飞身朝着某个地方而去。
赫连容秋吓了一跳,难得可以看到这位一向面不改色的二货冰雕这种表情,也转过头看是怎么回事。
记忆的赫连容秋满心欢喜,手中江海平的佩剑若水直指真正的江海平,五步…三步…
他没发现身后的危机。
“噗嗤…”
冰凉剑锋入体,痛的却是自己。
难以置信地回头,那双浅灰色的眼眸墨色深沉。
神色冰冷,眼中尤带厌恶的少年沐予清握剑站得笔直。
剑出,鲜血喷薄而出,青年沐予清也站得很直,手微微有动作,与那少年近乎相同的动作。
明明那么远,却突然近在眼前。黏腻温热的血液沾在鬼魂赫连容秋脸上,真实得令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抹去,一抹,满手黏腻,失去的嗅觉仿佛回归,鼻端尽是腥气。
胸口传来冰凉钝痛,他忍不住伸手捂住。
“我还是,失约了……”与那回忆中的自己一同念出那句话,明明那方已经咽气了,他的心还是疼,悲凉而沉重的情绪压在心头。
看着那双暗淡的灰眸,他移不开眼,明明,明明就差一点就成功了。
怨,怨恨从他心头泛起,他眉心滚烫,红莲似火燃烧,原本浅灰色瞳孔被深沉蓝色覆盖。
他没发现,一支白玉簪出现在他的发间。
身旁,沐予清依旧身姿挺拔,面上依旧没有波动,他走上前来,语速很慢很慢。
“对不起。”
世界化为黑白,只有两人还有色彩,赫连容秋走到沐予清面前,黑衣上莲花摇曳,仿佛在向上生长,金色叶片是嗜血的兴奋。
他道:“你不用对不起,你没错,诛杀赫连余孽,你没错,错的是我,错在出生在赫连家。”
嘴中这样说,脑中却响起声音。
“你与赫连家其他人不一样,你没有害人,你一心钻研医道,你游走世间救人无数,他们污蔑你,你救过的人也在骂你。他们说你罪无可恕,可你明明无罪,反而是他们恩将仇报,他们才是恶人,他们不值得!”
有记忆片段闪过,是他在救人,修仙者、普通百姓,以身引毒,受尽苦楚……
“是的,我无罪,是你们不值得!”他喃喃念道。
“既然你为善,他们背叛你,那就如他们所愿,为恶吧,比他们这群恶人还恶,你便能护住小葵了……”
小葵?对,小葵!既然沐予清阻止我见她,他也知道了小葵,那就先杀了他吧!这样,自己就能安安全全见小葵了!
一团鬼气直逼门面,沐予清像是没看到一般,依旧直愣愣站在那里。
“咝!”
丹田骤然抽疼,疼痛令赫连容秋清醒过来,收手是来不及了,只能改变方向。
烟花一样炸开,巨大声响终于使沐予清睁眼,竟是意外地看着他,还有些失望的样子。
这二货挨打都是闭着眼睛站着的吗?你沐氏也没说修炼金钟罩铁布衫的啊?怪不得是个排第二的二货。
丹田疼痛加剧,他弯腰坐下,脑袋一晃感觉到多了什么。抬手拔下簪子一把碾碎。
小样儿,还在他鬼爷爷面前玩怨气,要不是借的自己的记忆有共情,他根本就不会被迷了心智。
随着玉簪碎裂,黑白世界崩裂,星星点点消失。最后一个画面,是那边回忆中的少年沐予清站着,佩剑反着光。
七月初七,赫连容秋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死地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