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索》21天

4、第四章

　　全班同学下意识屏住呼吸，视线齐刷刷汇集到一块。

　　聚精会神的样子在任何一堂课上都不曾见。

　　每个脑袋里都充满了疑问与紧张，不知道每个学生时代都会出现的班级斗殴是否就是这一刻了。

　　连鲍家明都露出了不会对同学们表现出来的晦涩难懂的眼神。

　　他想起前天课后，难得一见的校长邀请他去办公室品茶，谈及某个要人的儿子将会转来学校，同样是高二，让他多加关注，当时校长说完便盯着他给答复，他没时间考虑只好稀里糊涂点头。

　　直到碰见一班班主任闲聊才恍然大悟，校长不止请过他喝茶，但那会已经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而是通知，不容他这个毫无背景的小老师说拒绝的话。

　　所以不到四十就留起小胡子的草根班主任，依旧做了他这个身份该做的事。

　　出声叫走其中一个。

　　当两位当事人分开，降到冰点的气氛迅速升温，教室再次恢复到叽叽喳喳的常态。

　　在三楼走廊上。

　　长期阴郁的萧索没了挡住眼睛的刘海，陡然暴露在朝阳下，他感到十分不适应，闭着眼偏了下头。

　　再睁开眼，人仿佛被定住一般。

　　从校门口通往小卖部的柏油路上，麦穗坐在货车副驾驶，与身旁茁壮的青年谈笑风生，眉眼间千娇百媚。

　　两排摇曳生姿的银杏叶，荡漾在初秋正好的时候。

　　于是阳光也愈加刺眼。

　　萧索恍惚发觉这张脸最近频频在眼前出现，但他只是隐约知道对方的姓名与小卖部收银的身份，其他无从得知，像一个从远方而来的人。

　　令他最不懂的是。

　　她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让自己在一千八百个人当中，只注意到她。

　　不过到此唯一深刻明了的一点。

　　——她是一个随身携带避孕套也无需大惊小怪的成年女人，与学校里背着书包素面朝天的青涩女生截然不同。

　　鲍家明在办公室门口转身，见到萧索盯着楼下发呆，他寻视过去发现空荡荡没什么异常，于是催促着喊了他一声。

　　萧索和他的名字一样，索然的样子，垂眼跟着鲍家明走进办公室，对其他老师视而不见，好像不管别人是什么眼光都不关他的事。

　　三番两次见到萧索被叫进办公室，地理老师摇头叹气，以前只是觉得这个少年阴沉得很，总是在校规的边缘试探，虚度光阴，现在看仿佛正在往深渊里走，像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想到三班除了他还来了一个小祖宗，不得不替这个班的班主任头疼。

　　心事重重的鲍家明叮嘱萧索不要和胡莱起冲突，但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于是他作罢，单独从数学资料的夹层里拿出一张试卷交给他。

　　萧索瞥了一眼，满满当当的选择题。他以前不觉得教数学的人会很幽默。

　　“说过教你的书不用管我。相安无事直到毕业不好么。”

　　鲍家明平静地摇头：“我过意不去，你拉低了我们班平均分。”

　　萧索说：“那就让第一名再考高一点。”

　　“……”鲍家明觉着好笑，“瞧瞧你反驳我的时候，脑袋转得有多快。”他又正色道，“我总觉得你是聪明的。”

　　他把试卷工整地折好，自作主张放进萧索的背包里。

　　“不准ABC瞎填，每道题都要认真写，不然我就在办公室给你安排个位置，每天留我这里写两小时作业再放你回去。”

　　话毕，看过去时被萧索犀利的眼神震撼到。

　　没了刘海遮挡，深褐的瞳仁像一把被谁拔去剑鞘的宝剑，剑气锋芒逼人。

　　-

　　这几日持续高温，秋老虎赖着不走，麦穗心疼电费之余，也很高兴饮料汽水特别畅销。

　　有时还会成箱成箱的出单。

　　都说再穷的地方也有那么一两个有钱人，何况一高轮得上区重点高中，无论老师还是学生条件都不算差。

　　下午两点多太阳正晒，有班级把体育课改在有林荫的篮球场，麦穗接到单送两箱水过去。

　　她是从小卖部过来，走的是一条小路，会经过一条挂满紫藤萝的走廊，然后再到篮球场的偏角。

　　她拉着哐哐响的手推车，一出去就停住了。

　　当时大概有两个班级在篮球场自由活动，但大都离得比较远。

　　而正前方十米以内的地方，一个打扮稍显时髦，长相与身材都很出众的男生，他故意把篮球砸到地上，向萧索反弹过去。

　　旗鼓相当的两人同时出现在麦穗的视野里，一时间不知道把眼睛放在谁的身上。

　　论起外貌，他们各有千秋，论起身高又不相上下，只是身材上，正看过来的萧索，他看起来会消瘦一些。

　　麦穗抬了下眉，还没想到要说些什么，他就移开了视线，又装作不认识，无情得很，也不想想她剪一个头有多贵。

　　接着就听见那个男生讥讽萧索，说他表姐又在哪里开了一家台球店，没钱了可以上去看看，指不定以后吃穿都不用愁。

　　“毕竟她还挺舍不得你的。”

　　那家台球店麦穗略有耳闻，开在最繁华的商业街。

　　萧索转手就把蓝球扔出去，抛到不起眼的地方。

　　“那关我什么事？”

　　“那关系就大了。”胡莱双手插裤兜，限量版球鞋摩擦着水泥地晃来晃去，一点不觉得心疼，“你辞职害得她上一家店关门，怎么看都该去给她斟茶赔罪。”

　　萧索同样插着口袋，应付人似的语气：“有你这种水平陪练，开十家都不够倒。”

　　“谢谢啊，这么夸我有点受不了。”胡莱装作肉麻的样子，假模假样打了个寒颤，一脸奸猾坏意。

　　“怎么办，她知道我转到你的学校，强调又强调让我请你去陪练，可我又不是很想见到我表姐被你弄得很蠢的样子。”

　　萧索说：“我也不是很喜欢被人当作是她儿子。”

　　“噗呲—”麦穗憋不住笑，引来胡莱的注视，于是她发现了他看人的眼光与萧索的截然不同。

　　胡莱看人是一种肆无忌惮的感觉，张扬，但也富有主见，仿佛有一脑袋的坏主意等着实现。

　　能铸就这样无法无天的性格，他必定是有殷实的家境撑腰。

　　而萧索，他常常是似睡非睡的眼神，对周遭事物都提不起兴致，厌恶接触任何人与事，生活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沉重的包袱，生命可有可无。

　　他把自己锁在一座孤岛，即便消失也不会有人知道。

　　或许就是因为有着悲丧忧郁气质的人，多是有故事的，所以会引起一些人的猎奇心理，以及内心天生的母爱。

　　胡莱听到后盯着萧索皮笑肉不笑。

　　“我表姐今年二十六。”

　　“谁又说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身为弟弟的不做点什么，那就太不像话了。”胡莱缓了秒，“要不我打断你的手，再跟她说你打不了台球了——”

　　话说到这里，麦穗推着水走到了他们跟前，站成了一个三角形。

　　她先没有和他们讲话，只是对着学生多的地方叫高二三班，说你们体育老师请客喝水，然后才看向身前两个人。

　　“个高的辛苦帮忙搬一下吧。”

　　学生们一窝蜂地过来抢水，把他们冲散了。

　　等麦穗收到体育老师的转账，再抬眼时，只见到远离人群的地方，一个萧条的背影转身消失不见。

　　接着她又对上另一个男生的目光，他玩味的表情招来班上同学，命令他去把球找回来。

　　麦穗拉着推车原路返回，在紫藤萝底下，鹅软石铺成的小道上，她差点儿被绊倒。

　　她半蹲下来揉了揉脚踝，又拿出手机看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下课，想到回去干坐着也挺无趣的，于是把推车拉到不起眼的草丛，自己调转方向。

　　麦穗走到篮球场左边的教学楼，在最靠边的门里有一间堆杂物的器材室，看它偏僻的程度就知道平时没什么人来。

　　但她看着人影在这块不见，如果还没离开的话，应该就是在里面了。

　　正想着就看到窗户上闪过一道影子，恰好门上的锁也没扣上。

　　她带着笑推开门，身子斜倚着门框。

　　然而门打开的一霎那，有种鸡飞狗跳的错觉。

　　先是门撞到不知道什么东西哐铛一阵响，接着是受到惊吓的猫哀嚎一声夺窗而出，留下上半身全露的萧索与笑容僵硬在嘴角的麦穗面面相觑。

　　场面一度像极了捉奸现场：落荒而逃的第三者，惊慌失措的正主，以及……

　　萧索神色自若地整理被猫弄乱的T恤，然后该挡的地方都挡了。

　　“出去把门关上。”

　　麦穗回想刚刚头以下腹部以上的地方，瞳孔不经意就变得直勾勾的。

　　她别过头嘀咕：“又没看到你害什么羞。”

　　听到里面传来衣服抖动的声音。

　　麦穗问：“这里怎么会有猫？”

　　萧索抬头向门边看了一眼，见她后脑勺对着这里，并不打算出去。

　　“野猫。”萧索说，“肚子饿了乱窜，在找东西吃。”

　　难得一回他好好说话，麦穗原本问他脱衣服干嘛也没问了。

　　她擅自转头，T恤已经在他身上。

　　麦穗走了进去，里面的杂物堆得虽然多，但看起来没有很脏。她摸了下跨栏，确实没有灰尘。

　　“刚刚在篮球场是怎么回事？”

　　“没事。”

　　“难不成打起来才算有事？”

　　萧索把花坛这边的窗户合起来，但没有完全卡死。

　　他转身对她说：“谁跟你说能打起来。”

　　“打不起来？”麦穗仿佛觉得可惜，“所以刚才是我自作多情了。”

　　“知道就好。”

　　“但谁跟你说我是在帮你。”

　　萧索没理她。

　　“请问你们打起来，然后你们老师再去拉架，那我钱找谁要去？”

　　“他是兼职么。”萧索面无表情戳穿她的借口，“今天来了明天就不来了？”

　　“好吧。”麦穗似笑非笑，“我这么说是怕你多想，为什么偏偏要让人把话挑明呢。”

　　“尽管放心，没有功夫多想，只要你不再多管闲事。”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我本来就不爱管闲事，你以为管一间小卖部很有空么。”

　　教学楼里的广播这时响起眼保健操的音乐，门外和楼上都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她要回小卖部了。

　　但看着他安安静静盯着窗外，她有点迈不出脚。

　　“我就是好奇你到底走的什么运，怎么每天都有人欺负你。”麦穗打起劲笑了下又说，“也怪我，跟你剪了一个惹事生非的头。”

　　萧索在挡发令枪的黑色牌子上看到自己的脸，好像第一次认真看这个新发型似的。

　　“问你个问题。”麦穗扒拉两下鬓边碎发，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吸引他看过来，“你觉得我看起来多少岁？”

　　萧索回头脱口而出：“三十。”

　　麦穗下一秒朝着他胸前打了一拳，“我才二十二好吗！”

　　萧索捂着被打的位置冷哼，“真了不起，二十二岁就懂怎么保护自己。”

　　麦穗起初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皱眉盯着他想了会，然后才恍然大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跟你开的玩笑，你还当真了，那是便利店推销，买推剪送的。你要吗？你要我给你。”

　　萧索斜开眼：“不需要。”

　　麦穗寻着眼睛追上去：“觉得尺码太小？还是没有对象？”

　　“用不着。”

　　“别骗人，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两性专家称这个时候叫，男生性启蒙普遍期。”

　　萧索没有多在意话里的虚实，只是不动声色地向后仰，女人的香气依然萦绕鼻尖。

　　他淡淡说：“你不知道男的不喜欢穿紧身衣？”

　　麦穗莞尔一笑，美人倾国倾城。

　　“没，第一次听你说。”

　　时间似乎走得慢了许多，又似乎过去得太快。

　　有些东西留不下来，也抓不住。

　　麦穗正了正身子，说了一句“我该走了”，然后空气中弥漫的香气逐渐消散。

　　室内正显得空落落，下一秒却见一只小脑袋从门缝里挤进来。

　　“我刚刚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只是你的身材有点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