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赋》霍散人

4、第四章

　　“六嫂，你不要生六哥的气了。”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那你对六哥避而不见？”
　　“我对他避而不见？”
　　“对啊，六哥有好几次在你门前踌躇不定的样子，想进来却又怕进来。”
　　“你确定你没看错？我这披香殿若他想来我还能拦得住？”
　　“这话，好像有些道理。”
　　“哼，做戏吧他。这几日九重天上那些仙娥们的吐沫星子怕不是要将我淹死。骂我不知好歹，蛇蝎心肠，打了她们嫡亲的六殿下一巴掌不说，还吊着人家的真心任意糟蹋。说我一该被雷公电母活活劈死，二该被投入畜生道永世不能为人。”
　　“哪有那么夸张，定是迷罗在你面前添油加醋了一番。六嫂你也不想想，六哥那么宝贝你，怎么舍得别人对你如此这般的肆意辱骂。况且她们难道不要命了，天上地下谁不知你十天后就会嫁给我六哥，成为这天宫中名正言顺，未来的天后娘娘……”
　　“哼！”
　　我随手扔下手中的白玉骨扇，一个白眼瞪向了他。帝英这小子的嘴皮有时厉害得连雨丹都得甘拜下风。我晓得自己说不过他，于是便不再理他。合衣躺在一旁的塌上，闭上眼睛索性把他当空气。

　　“欸？六嫂你睡了？”
　　我没理他。
　　“六嫂你真睡了？”
　　我还是不理。
　　“六嫂你这……说实话，我帝英活了这么些年，你这样难驯的女子我还是头一次见。若你喜欢的，你便笑得连西王母旁边的青鸾仙子也只有陪衬的份，若你不喜欢的，怕是我大哥帝州殿中那块冰，也没你来得冷若冰霜。”
　　他说到这里，我不由得冷笑一声：
　　“你这样说你未来大嫂不太好吧。”
　　“你放心，没一个有你难伺候。”
　　“你说什么？”
　　我“腾”地一下坐起来。这一突然性的动作把他吓得不轻，只见他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又是惊吓又是赔笑。
　　“抱歉抱歉，失误失误，我口不对心，口不对心，说错话了。”
　　“我信你哟，你确定不是日有所思心中所想。帝英，好啊，你个两面三刀的。”
　　“六嫂，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会信吗？”
　　“六嫂……啊！你别打我呀，啊啊，别打脸！别打脸！”

　　我追着他从披香殿跑到廊外的水榭上，水榭上的瓜果被我扔了一地，居然一样也没砸中他。我心中愈发来气，情急之中没注意踩到一个李果子，结果猝不及防人就向身后的池水倒去……
　　那一瞬间，我见到帝英突然惊慌失措的脸。他极速朝我而来，却还是没来得及拉住我的手，眼睁睁看着我掉入身后碧波荡漾的池水中。

　　“莲华——！！”

　　被池水淹没头顶的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帝姜的呼唤。那一声像极了凡间煦江呼喊我的声音。我还未来得及思考为何会那般相似时，身子便像铅块一般往下坠落，一瞬间，强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脑袋涨得几乎要炸开，冰凉的池水一个劲儿往我的嘴里倒灌。
　　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一丝害怕死去的感觉，虽被水呛得极其难受，却感觉身子越来越轻盈，似要永远离开这里一样……
　　我不会游泳的，从未会过。

　　“莲华！莲华！”
　　“莲儿，莲儿……你不要吓我，你醒醒，你快醒醒。”
　　是谁，是谁在叫我？
　　莲儿……
　　只有煦江才会唤我莲儿……
　　“莲儿，你醒醒，醒醒……”
　　呼唤间，我昏昏沉沉努力睁开双眼。只那一眼，我仿佛见到了我日思夜想之人。周围似乎站了很多很多人，我的眼里只有他。
　　我就知道，他舍不得我。
　　我一个人，他如何舍得。

　　“相公……”
　　我落了泪，唤着他。这一声最亲昵的称呼，天知道加了我多少日子的思念与情伤。
　　“相公？”
　　他为何不说话，为何那样看着我。那样深邃不明的眼神，我从未见过。可未等我再开口唤他，我就被他紧紧揽进了怀里。他与我额头相抵，渐渐地，有一滴滚烫落在了我的脸上……
　　“你怎么了，相公？”
　　“我没事。”
　　“你哭了？你从不会落泪的。”
　　“莲儿……”
　　“嗯。”
　　“你别离开我……”
　　“我怎么会呢。”
　　“若有一天，你会呢？”
　　“不会的，我发誓。”
　　“莲儿，你再唤我一声。”
　　“相公。”
　　“多唤几声……”
　　“相公，相公，相公……”
　　“够了，这就够了。”
　　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听雨丹说，我晕了过去。我问然后呢，她说你晕在了你相公的怀里。哪个相公？她说，你说呢。

　　***** *****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三日后就是我与帝姜的大婚之日。
　　我能清楚的看到随着日子将近，他眉宇间的欣喜。望着那样殷切的他，我不知是喜是忧，心内五味杂陈。我虽不爱他，却也不愿伤害他。可他太执着，我竟有些害怕他的执着。

　　“他究竟爱我哪一点？样貌，性情比我优秀拔尖的九重天上数不胜数，他为何偏偏找上了我？他是真正的储君之选，他要我，孰不知我根本帮不上他什么。”
　　被壮丽不已的霞光笼罩着琼楼殿上，我看着那远方的光芒万丈，感觉自己似乎以后再也走不出这里。
　　雨丹站在我的身侧良久，她光洁面容上的从容随性与我迥然不同。我知她会跟随帝忻一辈子，那人在哪她定会在哪。
　　真好，真好。

　　“也许六殿下并不需要你帮他什么，他所要的也只是你能一直陪伴在他左右。或许他并不在意你心里更在意的人是谁，只要你在他身边，只要你不离开。”
　　“你明知我做不到。”
　　“我知道。可是莲华，人不能总活在过去的悲痛里一直止步不前。你的生命不能因一个男人的逝去而再无任何光彩，你不应该为别人而活，你要活出你自己。你是莲华，九重天上唯一一个能被西王母真真切切夸赞过的女子。你的光彩你的荣耀，若是你想，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能够掩盖住你。”
　　“你知道么？以前我也曾怀疑过帝姜对你的感情，原以为只是得不到而忘不掉的执念，却不想他那般爱你……”
　　我望着她的双眼，她的双眼十分清澈，可就在这一份清澈之下，装着我永远都达不到的，关于对人世无常的彻底感悟。
　　“你为何这样说？”
　　“你落水那天，帝姜将你从水里救起来的那个时候，你昏昏沉沉错将他认成了煦江。”
　　“……”
　　“你满眼泪水，唤他相公。”
　　“……”
　　“原以为他会起恼，可并没有。他紧紧抱着你，你越是一遍遍失了心神唤他相公，他就抱得你越紧。”
　　“……”
　　“后来，他也跟着你一起落了泪。那天，他的几个兄弟还有我全都在场。我们所有人默默看着你俩，一声都不敢出。那样的你，那样的帝姜，我们从未见过。也是在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一个女人竟能将那声称呼唤得百转千肠，一个男人的一滴泪水也会那般的令人心伤神碎。”
　　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再说什么。无数话悉数堆在咽喉处，却发现最后全哽在那里，一句都说不出来。

　　“莲华，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雨丹转身离开后，我独自伫立于大殿外的凭栏处。眼前波澜壮阔的云海不断翻腾涌动，我手中握着煦江生前给我的金丝玉莲发钗，直觉得那尖锐之处在我的掌心，痛入骨髓。

　　***** *****

　　“仙子，仙子，你快看呀。”
　　“我的天，这凤冠霞帔……这是将西方云彩的绚烂之处全都凝聚在一处了么？”
　　“我听三殿下宫里的瑶琴说，仙娥们将这些首饰衣物送来的一路上，惹得众多女仙羡慕的眼睛都直了。好像南疆有名的褚靖公主也在，哼，就应该让她瞧瞧，六殿下爱的永远只有我们仙子一人。”
　　“仙子，咱们试试好不好？迷罗好想看到仙子你换上之后该是怎样的颠倒众生。”
　　“仙子？仙子？”
　　“哎呀，这衣裳真是漂亮得让人赞叹啊。”

　　迷罗一直在那叽叽喳喳，她在叫我，我不想理她。虽然那嫁衣我总会穿上却不想太早穿上。世间女儿出嫁都是含羞带怯，幸福于心，可我在这样本该喜庆的日子，一丝欢悦也无。
　　我已嫁过他人，这二嫁如何能高兴的起来。

　　“不得不说，这华裳果真精美。帝姜对你，真是存着十足的真心。”
　　这声音是谁？我一惊，这并不是迷罗的声音。待我转过头去，迷罗早已不知去向。
　　“迷罗？”
　　我起身环顾四周，并未找到那个出声之人。不由得我渐渐警惕起来，我确定我没有听错，刚才那个声音的确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且不属于这九重天宫。
　　那她又是谁？
　　我这算是天宫的禁苑了，并不是人人都能踏足，她竟能在我丝毫没有察觉之下将声音传到我的耳边，除非——
　　她就在这间屋里！

　　“出来，何必鬼鬼祟祟。”
　　“我可没有鬼鬼祟祟，我是正大光明走进来的。”
　　我闻声望去，那在屏风后突然缓步走出来一人。当那柱旁的帷幔被她轻手拂起，那张脸就在我面前清清楚楚地展现出来。

　　“你是……西海的银斓。”
　　“莲华仙子果真聪慧。”
　　“天底下有你这般惊世容颜的女人不多。”
　　“天底下像仙子这么有福气的也不多。”
　　“你胆子倒大，就这么出现在我这里，你不怕被人瞧见，祸及你整个西海？”
　　我走到桌边随意坐下，望着她那在夜晚愈发夺目的面容，有些相信了迷罗曾说过的，雨丹也差点要被她比下去。

　　“仙子说笑，我若是怕怎会如此明目张胆的出现。我既然敢来，就也能悄无声息地出去。”
　　“悄无声息？你就断定我不会到天君面前告你一状，或是现在就喊一声？”
　　“都可以，随您高兴。不过……”
　　“不过什么？”
　　“你听了接下来我所说的，或许你会感谢我也不一定。”
　　“说来听听。”
　　这个女人很自信，越是自信，她面容上的光彩就越是摄人。雨丹也有这样的美貌，可雨丹是柔和的，风雨中吹拂的白牡丹依旧能保持着那抹醉人的风情。

　　“我可以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还未说，怎知我会答应？”
　　“你会的。虽说你就要嫁给帝姜为妻，但那个凡人……”
　　她说到这里，我眼神锐利地朝她扫视过去。她非但不惧怕，还笑得胸有成竹。渐渐地，我开始讨厌起这个女人的这副模样。
　　“他就如烙铁一样，狠狠烙在了你心里。无论帝姜为你做了什么，你都不会为之所动。因为你同西山的那位王母一样，薄情至极！”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笑她：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话太多太满终究不是件好事。直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她望着我，云锦华服的映衬下她身姿高挑，傲然绝世。
　　“偷天换日。”
　　“何意？”
　　“明日的大婚照常举行，不过穿上这嫁衣嫁给帝姜之人……不是你。”
　　“是你？”
　　“不错。”
　　“继续。”
　　“别急，我先给你看一样东西。”
　　就在那一刻，我见到她手伸过来的东西时，蓦地我整个人的血液都快凝固。我能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情绪陡然席卷全身。
　　“你从哪得来的？！”
　　我一把想要夺过来，奈何她动作太快，我扑了个空。这个女人，果真有备而来。
　　“看来是这个没错了。”
　　她施施然地抚摸着那件东西，没有任何悬念的，我的视线随着她手部的动作移动。如果可以，她的手骨在那一刹那我都想毫不犹豫地捏碎！

　　“给我！”
　　在那之前，我从未对一人如此冷绝地说话。煦江曾说过他一点也不喜欢我这般，所以这么多年纵使再不喜欢谁，也绝不会如此。但今天这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我的底线，我不保证我还能继续无动于衷。
　　她往后不易察觉地退了一步，虽然我就站在原地一步也未动。
　　“我会给你。我来这里就是把它给你。但是，我刚才说的条件呢？”
　　我冷笑一声，前面对她的善意面容是荡然无存。
　　“就凭这个，我还不能答应。”
　　“我就猜到你会说这句话，如若再加上这个呢？”
　　她忽然没有征兆地在我面前打开了凡间水镜。瞬间，那再也熟悉不过的凡间景象就在我的披香殿里静静展现……
　　那熟悉的石板街，烧饼店，织布坊，酒肆茶楼……还有我和煦江经常浑水摸鱼偷偷混进去的，极负盛名的烟花之地——烟笼阁。

　　看到这里，我不禁感叹这个银斓的法力十分了得。帝姜那样的能力才能随意开启的凡间水镜，她竟也能不费吹灰之力。
　　“你果然深藏不露。”
　　“过奖。”
　　“我倒是想起来了，之前我体内的魇蚕是你的杰作吧。”
　　“你命大，魇蚕奈何不了你。”
　　“你倒是磊落，不否认。”
　　“我为何要否认？想你死的人，这天下何止我一个。”
　　我不再与她搭话，继续朝那水镜望去，谁知就那一眼，我居然看见我绝不敢相信的画面。
　　那个人是谁！
　　那个从烟笼阁一闪而过的人到底是谁？！

　　“这下子答应了吗？我可以帮你，今夜我设的结界没有几人能破。我可以帮你回到凡间，并且，帝姜他永远都找不到你。”
　　她的话如同魔咒一般不停回荡在我耳边，而我的魂魄早已随着那一眼去了凡世。像是中了魔，我缓缓地，在她面前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