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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摇摇欲坠 ...

  •   出租车正在马路上飞驰,街景迅速往后掠去,国庆刚过,树与树之间还挂着鲜红的国旗,有些店铺门口还贴着“迎国庆,跳楼大甩卖”的横幅,都没来得及撤下。
      车内,安置在前排座位上的小电视机播放着做菜的视频,热气腾腾,色彩鲜亮,令人垂涎欲滴。播放到中途,右下角便会贴心地跳出生鲜网站的广告,南美白对虾29.9,澳洲肉眼牛排28.8,有机无农药芦笋第二件半价……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吸引成又颜的目光,因为半小时前的一通电话让她现在心神不宁,如坐针毡。
      半个小时前,她正在餐厅与大学室友方心怡吃饭,聊着对方的英国之旅,开英国皇室发际线的玩笑。突然,放在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她拿起来一看,是周墨翼打来的。
      周墨翼对她说:“我哥出了一点事,现在在医院,你,要过来么?”
      于是她惊慌地站起来,包的拉链也顾不上拉,抓起来便冲出餐厅。
      此时此刻出租车正驶向医院,而她,却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那些关于医院的痛苦记忆。
      和所有孩子一样,成又颜从小就不喜欢医院。刺鼻的气味,从那里领回的各种苦唧唧的药水,还有笑脸盈盈地说“不痛不痛”,可是每次都将尖尖的针头狠狠地戳进自己皮肤的护士姐姐。在成又颜儿时的记忆里,医院被一次次地扣分,最终跌落到最后一名,排在幼儿园的后面。长大之后,她庆幸自己还算健康,几乎没怎么进过医院。
      只在高一的某个冬天,她和妈妈一起去了医院,去看望因尿毒症晚期而住院治疗的爷爷。然而那天爷爷仅仅对成又颜说了一句话:“让你们看到这副样子,真抱歉。”接着就是止不住的呕吐,最终耗尽力气,留下一阵沉默。成又颜不忍,她感到鼻子一酸,眼泪就像海水涨潮似的往上涌,毫不留情。可是她明白,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她不能哭。于是她只好转头望向窗外,试图把眼泪压下去。窗外,树上的叶子已凋零殆尽,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颤抖。她终究没能想出一句话来安慰病榻上的爷爷,只生生地让沉默放肆纵横。后来,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爷爷。
      成又颜依然记得,病房里开了空调,很暖,暖到手心出汗;她也记得,病房里那么清冷,冷到她想逃跑。医院对她来说,成了一个充斥着生老病死的地方。人一出生,剩余的“老”、“病”和“死”就全都交付给医院,然而医院却不能保证将“生”再交还于你。如此残忍,如此残酷。
      成又颜努力将这段回忆擦除,把思绪拉回现在,她焦急地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不好意思,能再开快点吗?”
      “小姑娘啊,我已经很快了,再快的话要出事情的。”司机从后视镜里射来一道不耐烦的目光。
      “哦,那麻烦了。”她没再多说,只是将手机攥得紧紧的。
      电梯门还未完全打开,成又颜便等不及,从门缝中间挤出身子,冲到手术室。
      手术室门口,周妈妈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轻声啜泣,周爸爸在旁边扶着周妈妈的肩膀,一言不发。两人对她的到来似乎置若罔闻,气氛显得十分沉重。成又颜愣在那,预感到事情好像比她想像得严重的多。周墨翼站在一旁,没说话,用下巴指了指角落,成又颜点点头,跟着他走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
      “车祸,现在在手术。”周墨翼斟酌着措辞。他知道他必须告诉成又颜事实,但这个事实,可以是很模糊的,很暧昧的。
      “严重吗?”
      “还不清楚,要等手术结束。”
      “报警了吗?”
      “嗯,该做的都做了。”
      “那……”成又颜还想问问事故发生时的具体情况,不过她看到周墨翼穿着校服,估计他是在上课时突然被通知来医院的,可能也不清楚来龙去脉,于是改口说,“你从学校过来的吧,吃饭了吗?”
      周墨翼摇摇头,“还没。”
      “叔叔阿姨也没吃吧,我去买点吃的,你们可不能再倒下了。”
      “我也去。”
      “你就留在这儿照顾叔叔阿姨吧,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成又颜走到转弯处的电梯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努力克制着鼻子里的酸劲,今天这是第二次了。现在最不应该做的一件事就是哭,她想,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回到手术室门口,成又颜将晚饭递给周墨翼,自己则站在一边等待手术结束。她不是和周爸爸周妈妈不熟,只是她觉得此时此刻,她好像不应该打扰他们。
      “妈,吃点东西吧。”周墨翼走到母亲身边。
      周妈妈缓缓摇头,仍然没有停止啜泣,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她的小儿子。
      “稍微吃一点,垫垫肚子。”周爸爸在旁边劝着。
      周妈妈依旧摇头。周爸爸叹了口气,打开饭盒往嘴里扒了几粒米,机械地咀嚼着。周墨翼拿出矿泉水,仰头灌了半瓶下去。他蹲在父母的身旁,低头盯着医院光滑的瓷砖地板,地板映射出他模糊的面容。他的面容,和手术室中另一人的面容,是否有些相似。
      突然手术室的大门开了,走出来一位年轻的护士,她问到: “哪位是患者周羽白家属?”
      四人赶忙一齐围上去。
      “患者大出血,这是病危通知书,需要家属签字。”护士面无表情,如同一个机器人被设定了程序,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再多停留一秒,只扔下一张纸,便头也不回地又进了手术室。
      周妈妈一下子瘫软下去,几乎要倒在地上。周爸爸和周墨翼见状,连忙伸手去扶,勉强把她抱到椅子上。原来,真正听到这种消息时,根本不会有力气抱着医生大喊“救救他”,而是仿佛灵魂瞬间被抽走般毫无生命力,如云朵柔弱缥缈。
      霎时,地狱展露出它尖锐的獠牙,不管是对手术室外的人,还是对手术室内的人。
      成又颜看着眼前的情景,再也无法抑制从胸口上涌的一股热流。她咬住嘴唇快步向走廊尽头走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周围的一切已模糊变形。一到角落,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滴落。她不想再失去亲爱的人,她不想再感受无尽的绝望。成又颜背靠着墙面慢慢滑下,脸埋在膝盖间,坐在医院冰冷的地上掩面哭泣。
      周墨翼看见,走廊的尽头,有一个人蜷成小小一团,颤抖的肩膀显得悲伤又无助。他跑过去,弯下腰,伸出双手想把成又颜拉起来。
      塞林格说,爱是想触碰又缩回的手。
      曾经无数次,他想触碰,在高一的那个冬天,在一年前的那个夏夜,然后,现在。心中被捻灭的火苗再次燃起,塞林格,去他的吧。
      周墨翼抓住成又颜纤细的手臂,将她拉起,揽入怀中。这是他第一次拥抱成又颜,他紧紧环住她,怀中的人是如此柔若无骨,楚楚可怜。他更用力箍紧她,怕她稍纵即逝。成又颜在他的怀中仍在呜咽,断断续续地呢喃着他听不懂的话语。周墨翼心中开始逐渐涌升罪恶感,然而他此刻却不想理睬,这是第一次,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
      上天没有给周墨翼太多时间,很快,身后手术室的大门再度打开。他立刻跑过去,然而走出来的却是护士,推着一张病床。周羽白躺在床上,脸以下盖着白色的床单,原本帅气的脸庞已然是面目全非。周墨翼愣住了,他惊讶于他几乎认不出床上的人是与他共同生活了17年的亲生哥哥,那个在他出世前,就已经剥夺了他的一切的哥哥。
      周墨翼只有一秒钟的反应时间,这一秒钟他将身体挡在成又颜前面,把她拉开。(无论成又颜如何挣扎着推开他,甚至去撞他,周墨翼都不肯松手,成又颜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护士将病床推进了电梯。
      “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他!”她甩开被他抓住的手臂,浑身颤抖,紧绷的理智之弦在此刻终于断裂。
      “你回家吧。”周墨翼此刻内心五味杂陈,但他强压住强烈的情感,冷静地说,“刚才医生跟我说他情况已经稳定了。”
      成又颜一阵错愕,“墨翼,我怎么可能回家?”
      “你帮不上忙。”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无力,她再也没有力气辩驳什么了,她成了一盘散沙,一具空壳。
      夜已深,天空被城市的灯光映射成暗紫色,月亮孤单地发着微弱的白光。
      出租车在马路上飞驰,街灯连接成明亮的曲线,行人稀少,树影斑驳。车内的小电视机依旧在播放料理的制作过程,右下角依旧弹出食物的广告,仿佛只有时间在流逝,而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是今夜,一颗星辰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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