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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北斗教授 ...

  •   收到北斗教授的答复,是在下午两点过一刻。
      他的回复有些文绉绉的:“来信收悉,辱蒙垂询,在下定竭尽所能。”
      虽然文绉绉,也算得上简洁明快了。信息末尾附上了见面的时刻和地点:下午五点半,菁英学园医学所一楼D107,静候光临。
      啊,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份小小的期待。
      从方言部到医学所,步行时间大概一刻钟。
      本该是一个悠闲的下午。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三点半竟有几个预备生登门询问招生及课程设置事宜。
      在我之后,五年来,方言部再没有接受过新的血液了,所以他们的到来让我受宠若惊,以为枯木逢春,便好生招待,使出浑身解数舞动三寸不烂之舌,从索绪尔谈到乔姆斯基,从语言诞生谈到种群灭绝,再从文化考古谈到遗产保护,中间还不失时机、绘声绘色地穿插自己和导师调查语言时遇到的各种趣事和收获,以求激起他们对于语言调查的兴趣乃至热爱。
      待到发现他们兴味索然地借故开溜时,时针已经指向五点一刻。
      “也许我不该放低姿态,而要故作清高?”我匆忙收拾材料装进背包。
      “你这气场确实不行。”Alkaid用鼻子把一本厚厚的词表拱到我手边。
      “连句安慰都不给吗……”我提着狗包飞也似地下楼,直奔医学所而去。
      五点二十分,气喘吁吁地到达医学所门口。
      这是我第一次站在语言所之外的研究所门口。医学所门口种着成片的樱花,在初冬季节,竟开出一片摄人心魄的轰华绚烂。
      “医学所是菁英学园实力最强的研究所之一,从设备,到人才,再到门面,无一不受重视,这些本该只在春天绽放的樱花就是它的标志之一,”Alkaid说,“这些樱花,第一眼看去好像都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其实不是,从寒潮到达的那一天起,它们就被物理所研发的隐形温室系统保护着呢。”
      “医学不应该是顺势而为,而必须是逆天改命?”我哈哈一笑,“你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吗?”
      “这个思考不错,但他们的初衷不是这样啦,纯粹就是第一代所长喜欢樱花,又与物理所的所长私交甚笃。”
      “你怎么这么了解情况?”我低头看她露出的半个脑袋。
      “做任务前要先做好功课啊。”
      “说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咱们方言部楼顶的勒杜鹃,”我无视她对于‘我事先没做足功课’的暗示,厚着脸皮说,“只要气温合适,阳光充足,想起的时候浇浇水,就能开得很好。”
      “樱花自有它的价值所在,对生长环境的要求和勒杜鹃完全不同,所以不能这么比较。”
      “濒危语言有它的价值,只是因为内外环境的变迁而面临种种困境,就和这些樱花树一样,道理我懂的,Alkaid你放心。”
      “其实我从未怀疑过你噢,如果连这点觉悟都没有,是连方言部的门都进不了的。”
      “这是在夸我吗?”
      “你好像很在意我的评价。”
      “当然了,虽然你我现在表面是主人与M'S的关系,但事实上你才是前辈。”
      提着Alkaid登上大门口的七级石阶,走进医学所。
      确是极受重视的一个所,单单行走在廊道之中,就能感觉出它与没落冷清的方言部确有天壤之别。夕阳斜照,将明亮的窗户涂抹上一层透明的橘黄,天色日渐转暗,不沾尘垢的地板却连裤线都还能清晰映出。
      无论是与我们同方向还是反方向,都有三三两两的研修生穿着白大褂或远或近地走过,言谈举止间尽显朝气。
      “Alkaid,没事多往医学所跑跑,人都能变得有活力些呢。”
      “好像回到了过去……我改做语言分析也有十年了吧,如今芯片中储存的医学信息,恐怕已不及这个医学所数据库的百分之一了。”
      进大门右拐,过走廊,走约100米到D区,右手边第四个房间,107……我调出他先前发来的信息,一边走一边确认。
      “到了,阿光。”Alkaid说。
      一个棕色的门,旁边的墙壁上嵌着一块黑底白字的牌子:“医学所D107 北斗”。
      此时,时针指向五点二十九分。
      压抑住心底的莫名紧张。正要抬手敲门,突然听到那一边隐约传来说话声。
      是早上那个声音。虽然隔了一道门,却比之前通过传输设备编解码还原出来的更加沉静,清越——那独特的千川鼻音,尤为确凿。
      “你很喜欢汽车对吧?那我教你一个办法,你就想象,最好闭上眼睛,对,去想象,自己的心里,存在着一辆大大的翻斗车……”
      翻斗车?哈,他在说什么呢?
      “对,就是运送砂石的那种大卡车,”他在轻轻地笑,发自内心的温柔和开心,“你试着想象,你就坐在那辆车里,而心里那些让你感到不舒服、紧张、害怕的东西,它们都装在车后那个大大的料斗里,装得满满的,然后,你用力按下了按钮,哐——料斗的一头升了上去,哗——那些东西,就全都被倒掉了,心里会不会突然感到很轻松呢?”
      唔,是在安慰孩子吗?生病的孩子?还挺特别的。
      “嗯,好的,这就对了,你是个勇敢的孩子,要听护士的话,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她们,嗯,那先这样,明天我会去查房,你要好好表现噢,不要让弟弟再为你担心。”
      这些话说完,他的声音就出现了一个空档。我等了一会儿,门的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看来他已经结束了和那个孩子的通话。
      我的心情又紧张起来,可是指向五点四十的指针已经不允许我再纠结扭捏了。
      努力冷静下来,抬手,笃,笃,笃,轻叩房门三下。
      “请进。”那边的应答很快。
      “打扰了……”我轻轻转动手柄,我推门进去。
      并不算宽敞的一间办公室,窗户和地板干净得不染纤尘,连呼吸的空气都仿佛洗尽铅华,确与医学所的风格高度统一。
      当然,作为医学教授的办公室,还是忠实地按照人们的刻板印象,堆满了人骨和单独的头骨的,虽然全息技术已经非常成熟。
      一个身材中等的男人,正在一堆人骨和单独头骨的包围之中,站于饮水机前冲泡着什么。浅褐色的头发酷似狐狸尾巴,蓬蓬松松地遮住了整个后背,黑色高领毛衣,黑色西装长裤,黑色薄手套。
      当然,少不了外罩一件标志性的白大褂。
      这一身装束嘛……保守,念旧,甚至有些闭塞——如此一来,却又与医学所的高精尖风格稍稍脱了节呢,而且,也不大符合能够生动地抚慰小朋友的那种医生的形象定位。我在心中暗暗发笑。
      “语言所的摇光教授吗?”他转过身,朝我伸出一只手,“您好,我是北斗。抱歉,刚才接电话耽搁了一小会。”
      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或许要大一些。眼眸是碧绿色的,非常清澈。
      我几乎能从其中看清自己的倒影。
      很温和的一个人,这是第一感觉。
      “您好……没关系的。”微微惶恐,忙伸手回握。
      两手相握的瞬间,一股不寻常的温热即刻传到我的掌中,即使是隔着一层手套。
      ……他在发烧吗?
      “请坐。”他端来一个马克杯放到我面前,散发着清香的蒸气正从杯中袅袅升起。
      记忆中久远的味道。
      这是……香片?
      他竟然也喜欢香片!
      这香气太熟悉了,刹那间竟让我错觉自己回到了童年时代:没有轰炸的冬日里,在干净的榻榻米上用松软的被子做出一个温暖的窝,然后躺在里面时睡时醒,睡着的时候做梦,醒着的时候看书写字。手边搁一个精巧的马克杯,爸爸就端正地跪坐在我旁边,样子严肃得有些好笑,他一边阅读论文,一边守着一个不知哪个年代出产的小电磁炉和一把茶壶,我每喝完一杯或者茶凉了,他就给我添。一个个平静的下午就那样如水流过……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有人喜爱香片,真是稀罕。
      狗包里突然一阵“喀拉喀拉”的轻响——啊,我几乎忘了Alkaid也在!
      Alkaid从狗包里露出脑袋,一双金黄的眼睛不断变换着焦距,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他。
      “这是你的……M'S?”
      他似乎很高兴,走到袋子前蹲下,轻轻握住Alkaid的脖子饶有兴致地左右查看,像在检查一个病人:“不过似乎保养得不是很好。”
      “对……”我一时赧然无语。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为它做某种程度的修复。”
      说着,他起身走回人骨堆里为自己泡了一杯香片,然后走出来,坐到旁边的一个单人沙发上:“不过,需要耗费一些时日。”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鬼使神差地下定决心奉上血本,“所需费用,我会通过分期付款方式返还给您。”
      “阿光!”Alkaid压低声音,“我不需要——”
      “不需花费你任何费用,”他说,“我是一个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
      ……喂,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道貌岸然呢?救死扶伤也是要付费的好吧?我忍不住地腹诽。
      “况且,”他笑道,“难得有人如此关心千川的语言,不仅视其为遗珠,更打算加以拯救,我感谢都来不及呢。”
      “北斗教授是千川人士?”我收起我的腹诽,“可是,无论在哪个数据库查询千川市的历史居民信息,我得到的结果都是‘没有任何生还或移居记录’。”
      “那我就是数据库里的一条‘漏网之鱼’,”他故作神秘地微微一笑,捧起杯子啜了一口茶,“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是怎么听出我的千川口音的?”
      “鼻音。”
      “鼻音?”
      “对,鼻音,您可以试着自己感受一下。”
      他双眼望向天花板,思索了一会儿,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然后重复三遍。
      “鼻音的原理,是发音时软腭下垂,堵住口腔通道,让气流从鼻腔送出来吧?”他问。
      我点头:故意问我,这也太给我面子了,鼻音的原理一个医生不可能不知道。
      “不过这个鼻音相当微弱,因为口腔通道并没有被完全堵住。”他又说。
      这下我着实吃了一惊:“不愧是北斗教授,太专业了。”
      “可是……”他意犹未尽,又将目光移上天花板,喃喃自语了另一句什么,再次重复三遍。
      “好像也不是每个音节都带着鼻音的,对吧?”
      “对,是有选择性的,千川鼻音最独到的地方就在于——”
      “先别说。”他马上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啊?”
      “你先别说,”只见他单手支额,闭眼作沉思状,“让我再琢磨一下……”
      这时,Alkaid跳出了狗包,拖着左腿走到沙发前,用完好的右腿轻巧一蹬,跳上我的膝盖趴下。
      “这个人好聪明!”内置式耳机里传来她的轻声细语。
      “我有点嫉妒了。”我用手指在她的腹部轻轻划着,用摩尔斯密码,对应新大陆语的语素。
      虽然我和Alkaid都很排斥新大陆语,但不得不承认,它与摩尔斯密码之间的转换效率是其他语言所不可比拟的。也正因为如此了解,所以我们对它大面积推广的反对才站得住脚。
      “千川鼻音……只作用于闭音节?”他睁开眼睛问道。
      “对。”我缴械投降,五体投地。
      “原来我的母语竟藏着这么有意思的一面!”他笑着说,“那么,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你呢?”
      “是这样,”我打开背包,捧出一本厚厚的词表放到茶几上,“您只要协助我完成这本词表就可以了。”
      “纸质材料现在已经很少见了。”他笑道,然后戴上眼镜,仔细翻看。
      “这个词表是我的导师编写的,里面收录了大量的日常词汇,”我向他解释,“有左右两栏,左边一栏用于记录标准语,右边一栏用于记录被调查的语言。”
      “意思是要做出一本类似常用词词典的东西来?”
      “对,差不多是这样。”
      “我有点明白了,我是接受调查的母语使用者,所以我所要做的,是为你提供每个词条下千川语的写法和读音?”
      “太对了,我会负责记录的,”我说,“然后整理出千川语的语音系统。”
      “所以,其实不止是做词表,更核心的目的是为语音系统建模?”
      “是的。”以前面对其他受调者,我最多就解释到常用词典这里,但是聪明如他,已经能够跳出过于具体的细项,以科学的眼光洞悉工作的目标。
      “好,”他摘下眼镜,合上词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有请你多多指教了。”
      “哪里,这话该由我来说才对。”
      于是互相交换了日程表,很快排出一周的交集时段。作为医学所的全科教授,他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
      看来是一项耗时颇长的工程呢。
      然而心下却暗喜不已,这意味着,我有更多的机会与他接触。
      “那么,不打扰您了,周六下午见。”我将词表交给他,将Alkaid塞回包里提好,起身告辞。
      “啊对了,稍等一下。”他从沙发上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掀开一道帘子,拉出一个仪器。
      “这是……?”
      “除锈器,”他打开仪器的罩子,“是我一个学生寄放在这儿的,现在是下班时间,别的仪器用不了,今天就先用它为你的M'S稍微除下锈吧。”
      “这……”我脸颊微微发烫,“谢谢。”
      我放下狗包,将Alkaid抱出来。
      “她叫什么名字?”
      “Alkaid。”
      “Alkaid?这名字和主人还真是合衬,”他从我手中接过Alkaid,笑道,“是巧合还是故意呢?”
      “当然是巧合了。”Alkaid很快地抢答。
      “噢?”
      他将她抱到仪器托盘上面,盖上罩子,按下启动键后,一层柔和的绿光随即笼罩了整个罩子,伴随着轻微的嗡嗡响动。
      在这间隙,他又走回那堆人骨和单独头骨的包围圈中,为我另泡了一杯香片。
      我和他一人站一边,拿着各自的马克杯喝着茶,彼此不说话。
      大约二十分钟过后,绿光渐渐消失了,仪器停止了运转。
      罩子打开了,Alkaid安静地趴在托盘上,双眼发出的光芒异常柔和。
      那是愉悦的表现。她身体表层的金属,也确实变得有光泽了一些。
      “Alkaid,感觉如何?”他将双手插到白大褂的口袋里,微微倾斜身体靠在仪器上,笑着问。
      那个表情,就像在询问一个孩子“糖果好不好吃”一样。
      “像是洗了一个热水澡,很舒服,”Alkaid站起来,像一只真的猫咪一样摇摇身子,甩甩尾巴,顺便伸了个好大的懒腰,“谢谢北斗教授。”
      “我会分几个疗程为你更换零件及做机械保养。如无意外,你的主人每周会与我碰面一次,记得提醒她带上你一起过来哦。”
      “是。”
      “好了,下来吧,”他将Alkaid抱下托盘,摸摸她的头说,“下次为你修复左边的膝盖。”
      我暗自环顾左右。这个人的M'S在哪里呢?他也该有M’S的吧?也许,他或她就是全菁英学园——不,全世界最幸福的M'S也说不定……看着眼前的场景,一瞬间我的心中竟闪过这样的奇怪想法。
      我走上前去。占用了他太多时间,是时候与他告辞了。
      然而就在伸手的那一刹那,我看到Alkaid额头的扫描灯突然一闪。
      “噌”一下,我感到自己的血液全涌上了头顶。
      “Alkaid!”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你在干什么!”
      他一愣,低头一看,也发现了Alkaid的小动作。
      刹那间我看见他脸色一变,随即恢复常态。
      “Alkaid身上装有医疗用的扫描器吗?”语气依旧温和。
      “实在是对不起!”我猛鞠一躬,窘迫得不敢直起腰来。
      未经许可擅自扫描他人身体,实在是严重的失礼!Alkaid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大脑回路突然故障了吗?!
      “没关系,M'S也拥有自主意识,拥有一颗好奇的心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他将Alkaid放到地上,笑着说,“以后还是要更小心些。”
      小心……这并不像是在对我说,而是在对Alkaid说。为什么是小心?而不是克制、礼貌之类的?这经不起推敲,难道作为扫描对象的他会吓到Alkaid吗?
      他的圆场让我更加难堪,千言万语难以表达内心的歉意与羞愧,只能再鞠一躬。
      “不必如此在意,真的,”他笑道,“时候不早了,周六下午我们再见吧。”
      “好,再见。”
      我匆忙将Alkaid塞回包里,逃跑似地离开了D107。
      走出医学所大门,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转身观望,医学所还有不少窗口透出灯光,借着反射,那一整片樱花都散发出淡淡的白色微光,连树下都暗光浮动,仿佛站着群群鬼魅。
      提着Alkaid钻进车里,将整个狗包丢在后座。
      “阿光……”Alkaid钻出来。
      “先别和我说话,好好反省一下刚才的行为。”
      Alkaid乖乖闭了嘴。我一扭钥匙,一踩油门,直奔家的方向而去。
      一路无话。
      窗外的霓虹灯光五彩斑斓,仿佛淋湿了似的,贴着车窗,时缓时急地流过,这片大陆,一天比一天繁华起来了。
      从后视镜中看到Alkaid,她静静地坐着,转头看着窗外。被车窗过滤了一层霓虹灯光披着夜色抚过她的身体,折射出奇异的宁静辉光。
      我的心情渐渐平复。开始审视自己刚刚那股莫名的怒火。
      我真的是因为她对他做出极不礼貌的举动才生气的吗?其实静下心来想,那也不过是占了三成。
      那么,另外七成是什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偏离了语言研究的领域,我的思维就会频频短路。
      车内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Alkaid,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决定马上和她和好。
      又从后视镜中看她。她转过头来,也从后视镜看我,金黄色的眼睛里无波无澜。
      “你的血糖低了,回家要好好吃饭。”她说。
      “……好。”
      满腔的怒火竟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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