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番外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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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怎么走出歌厅的张远山不知道，他回家的时候身边怎么多了个人他也不知道。
他站在十字口的路灯下，原本走得好好的突然又不走了，停下来问道：“你非要跟过来干什么？这都三点了，你丫不回去睡觉上我这儿来当夜猫子？”
“我来看看我男朋友的家。”陈凯拍了一下他肩膀，直接越过他往前走了一步说道：“你瘦了很多。”
“我本来也不胖，”张远山哼了一声，又从后面喊他：“你往右边走干什么，左边！”
“来了。”陈凯轻快地吹了声口哨跟上去，嘴角咧到六亲不认。
穿过十字路口就进入了一栋居民楼，六七层的样子，四面围成一个圈，黑压压的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抬头就能看见窗台上四处晾着衣裳，弄堂积了不知多少天的水，映着有点惨白的月光，还能看清地面的青苔。楼入口旁边放着一张矮桌，像是从小学里搬来的，上面放着一本皱巴巴的本子，陈凯借着随时可能寿终正寝的灯泡瞟了一眼，只勉强看清“来访者登记表”的字样。再往里走就是遍地生锈的自行车和水桶瓢盆，还有几个宽架子，看起来像晒被子的。
整栋楼没有哪户人家亮着灯，全都一片死寂，如果不是张远山带路，陈凯会误以为自己走进了废楼。
他抬脚从被铁锈覆盖到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铁门跨进去，随口问道：“你住几楼？”
“二楼。”张远山走在前面，突然抬手在上面摸来摸去，两秒后头顶亮起了橘色的光。
“......”陈凯不知所措地问：“灯没有开关吗？”
张远山不以为然道：“声控的，刚好前几天坏了。”
陈凯犹豫片刻问：“那要是触电怎么办？”
“今天是我第一次碰它，”张远山扭头说道：“平时我都开手机手电筒。”
陈凯苦笑：“你不能因为旁边多了个人就为所欲为吧......”
谁知张远山回头瞪了他一眼：“闭嘴，小声点。”然后从兜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他拧亮了灯，已经超出使用年限的灯泡发出灰白的亮光，勉强着凉屋里的陈设，陈凯抿着嘴打量，都是些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旧物什，那个印花的热水壶他要是没记错的话只在小时候乡下见过。墙壁都是黑黄的，上面钉着几颗铁钉子，钉子上挂了各色的塑料袋和生活用品。
陈凯低声问：“你住这多久了？”
张远山答道：“半年。这儿都是危楼，再过几个月就得搬走。”
“怎么会想要住这里？”
“一个月房租200，出门走十分钟就是公交站，楼上的住户每天下来还会贴心地把用不着的空瓶子放我家门口给我去卖，”张远山定定地看着他笑道：“我的短工都是他们介绍的，为什么不住？”
陈凯的心揪了一把，他知道张远山还是想要把他赶走，但还是当做听不见话里话外的讽刺，依旧问着没头没脑的问题：“这屋的东西哪儿来的？”
张远山在煤气炉上开了火，蓝色的火焰比头顶上的钨丝灯还亮些，等他从热水壶里倒出半锅水放到火上煮才分心回他：“这是以前做酒店的时候一个同事的屋子，你看过七十二家房客没有？就是那种。”
“有看过一点。”陈凯从旁边抽了张凳子想要坐下，发现中间破了个洞，又悻悻地塞回去。
张远山看他一眼又收回眼神，提醒道：“等下去房里坐。”
“嗯，”陈凯站在一边示意他继续说：“你那个同事呢？”
张远山拆了两包泡面倒进煮开的水里，又敲了两颗蛋，最后从水桶上的黑色塑料袋里抓出几片生菜叶子来，往洗手池洗干净了扔进锅里搅拌着，这才说道：“半年前我带他去买彩票，他第一次买，中了三百万，就在江那边买了一套商品房。”
张远山顺手关了火说：“他们小区门口就是公交站。”
“......”陈凯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兴许是夜晚让张远山的戾气收了八分，此时他也不让陈凯尴尬，洗了两副碗筷递给他，把刚煮好的泡面分成两份，招呼他自己端一碗。
陈凯看了一眼手里的碗笑道：“这是你自己专门买的碗吧？”不然不会用沧海山河的碗，而应该是用不锈钢的大铁盆。
张远山点了下头，“用别人的碗我不太适应，像是从别人手里讨饭吃。”
进了房间，陈凯自给自足地找了个地方自己窝在一边吃面，问了一嘴：“那以后呢，你打算去哪里？”
他问完又习惯性地打量四周。最惹眼的无非是书桌上四层的书架，堆满了各色的书，中小学教材、大学课本、小说、诗集、散文各种都有。整个房间除了床铺就数这里最一尘不染，看得出来是被人用心整理过，不然不会这么整洁。
张远山把碗放在书桌前就走了出去，打开对面房的门往里瞧了一眼，然后轻轻合上门踱回自己房里。
陈凯问道：“你爸吗？”
“是。”张远山扭了扭脖子问道：“对了，你刚问我什么？”
“问你以后住哪儿。”
“没打算，看我找了哪儿的工作。”张远山想了想，“睡桥底下也有可能。”
陈凯动作一顿，“你睡过？”
张远山笑了声，“刚来这里睡过几天。”
陈凯更加难过，好半晌才问：“——为什么？”
“为什么？”张远山又笑了声，回头看智障一样看他，“我是被人赶出奚城的，输了比赛还招来了陆沉，那地方我待不下去了。而且我爸看病不用钱？那点积蓄早花完了。”
他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自嘲，总之说得谁都不好受。
陈凯喃喃道：“我还以为你会到别的地方读书。”
张远山盯着他的脸，不想再回应了，快速吃着面说道：“吃完了洗澡，明天就回去吧。”
陈凯抬起头来，轻声道：“可我没带衣服。”
张远山下意识就回答：“穿我的。”
陈凯又继续问道：“......那内裤呢？”
“......”张远山瞪了他一眼，“你别洗了。”
半个小时后陈凯浑身舒畅地穿着张远山的衣服坐在床边，张远山刚收拾了衣服去浴室，他就走到书桌边翻翻看看，每一本书上都有批注，和本子上张远山的名字是一样的字迹，陈凯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抬眼往上瞟，就看见一个文件夹子挤在硬皮书封和书架隔板中间，兴许是塞了太多东西，几张白色的纸不安分地从文件夹里钻出来。
等到张远山洗完澡熄灯爬上床已经是四点半，外面不知道哪里养的鸡已经打了鸣，张远山烦躁地把枕头蒙到耳朵上骂道：“操，吵死了！”
陈凯睡在他后面，平时有点声音就睡不着的他此刻十分清醒。他试探着伸手按上了张远山的腰。后者立马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二十公分，然后转身怒目而视：“你丫干什么？”
陈凯不顾他的挣扎把人捞了回来，突然凑上去抵着他的嘴唇，张远山立即不敢动了。
然后陈凯上上下下摸着张远山的脊背安抚，轻轻地说道：“我大一家教的时候带过一个初三的学生，他妈妈上个月找我继续带他，我说没空了，太忙。前两天她又来找我，说是邻居家的小孩儿读高二了想找人辅导，工资给得很高，让我帮忙推荐人，我现在还没找到。”
张远山想张嘴，却发现嘴唇上不属于自己的另外一个软软的东西存在感实在太过强烈，于是忍住了骂娘和反问“然后呢”的冲动。
陈凯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慢条斯理地说着：“我看见你书架上的试卷了，高二的，大学的，我都给你估了分。我觉得你可以帮我这个忙，我把联系方式发给你，你帮我一下好不好？”
他慢慢回忆着自己看过的那些题，条理清晰步骤简洁，不比他这个在教室里学习的学生差多少。他恍然想起躺在对面房床上的男人，据说是名校的硕士还是博士来着？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哪怕都是后天给磨炼的，张远山的脑子会差到哪里去？
他算盘打得很好，张远山却直接把他推开，自嘲地问：“你估了分？是不是很高？那又怎样，里面甚至有几张卷子是满分的，我现在还能给你把题一字不差背下来，但那又怎样啊陈凯？”张远山说到最后突然哽咽起来，“几十年的书就是堆出来一个衣冠禽兽你也觉得没关系吗？我爸有前科，随便一查就能查出来，谁会愿意让我去教？”
大概是这两年他都没发泄过，也可能是黎明的曙光让他卸了心防，总之他流出第一颗眼泪开始，后面就泣不成声。
“我不能读书啊......陈凯......我不配去教谁做人......学校赶我走、混混都说我百无一用，除了我爸没人觉得我不恶心......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张远山抓着陈凯的领子，表情说得上绝望，他低声嘶吼着问道：“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陈凯的眼睛跟着发酸，却不敢流半滴眼泪，他把张远山抱在怀里，感觉连骨头都磕人，轻声哄道：“你没错，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对不起你......你那么好，没人嫌弃你，是我......不该的是我。”
乔林出事那天，张远山是气陈凯的，因为他放在心上的人突然站在了对立面。但气过了也就完事儿了，有些情意注定无疾而终，但他没想到陈凯有一天会知道真相，也没想到他心里的愧疚不是假的。
他很早就已经知道陈凯在那所大学，宿舍门上写着的寝室成员的名字可以是巧合，但他总是远远地看见图书馆里那个人绝不会是看走眼，所以看见陈凯旁边一直跟着的女生也不是他眼花......或许那个每天挨了他打的少年，真真实实把他忘了，他也真真实实配不上半点别人的真情。
他们两个的线从一开始就打了死结，后面看似相安无事，实则暴雨潜生。
张远山几乎哭到要背过气去，陈凯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顺气，直到鸡鸣声又起，天光已大亮。
“张远山。”陈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后者带着鼻音的声音好半晌才起来：“嗯。”
陈凯问道：“你要好好活着。”
张远山哽着喉咙，没说什么。
陈凯又说道：“知道陈瑜的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我现在的奖学金和兼职工资超过一半都给回去了。我现在和你一样，毕了业找不到工作我也会被学校赶出来，有可能还要睡桥底。”
“放屁呢，”张远山嘲道：“你学的东西都用来干嘛的？”
陈凯的眼眸一沉，立即反问道：“那你学的东西都用来干嘛用的？”
张远山一愣。
陈凯叹息一声，终于有了点微笑，“我会用我的学历找工作，用我的学习成果讨一口饭吃，你为什么不可以？就因为你爸做了错事？那我爸在外面把人真刀实枪干了还给我多出一个陈瑜来，我是不是应该去死？”
张远山终于抬起头，和他对视。
“学校把你赶出来是因为你聚众闹事，你在那里混不下去是因为你输了比赛，哪一件跟你的学习有关？哪一件跟你爸有关？”
陈凯慢慢说着，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进枕套，只留下一滩水渍。他几乎是恳切地说：“张远山，你不能放弃自己，就当做我给你的报偿，去试一试，好不好？”
张远山抿着嘴没有回答，半晌后也只是一闷被子，无甚感情地说了一声：“别说话，睡觉。”
陈凯手上有点颤抖，但力气加大了一点，直接把人贴身抱着，张远山也不反抗，抬起头嘲笑道：“明天不把枕套洗了，你走不出这栋楼。”
“好，我会给你洗的。”陈凯干脆用枕套再擦了下眼泪，说完两人都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他又喃喃着问：“我明天起来你还在吗？”
他没得到张远山的回答，陈凯低头一看，张远山已经睡着了。他凝视良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抿着唇合上了眼。
第二天陈凯起床的时候张远山已经出去了，书桌上放着一个保温盒还有一把钥匙，他走过去，发现桌面上还有一张便利贴，字迹和张远山一样漂亮：枕套不准用洗衣机。出去锁好门。过几天我去你宿舍找你拿钥匙。
在第一句话的后面还画了一个中指的表情，陈凯噗地笑出声，把便利贴收进自己口袋里，拆了枕套拿出去洗。洗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是……他的朋友吗？”
陈凯沾满泡沫的手一顿，回身就看见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的腿上盖着一条薄绒被，身材臃肿，才五十不到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皱纹早早爬上了眼角和两颊。
“叔叔？”陈凯试探着点头说道：“我是张远山的朋友。”
男人有点惊讶地问：“你昨晚在这里过夜的吗？”
陈凯点头，“是，太晚了就没回去。”
“这样啊，”男人松了一口气问：“你们关系应该很好吧？”
“呃，”陈凯掂量了一下用词：“算是，还，行吧......”
男人摇摇头，一直塌着的嘴角突然上扬了一点，连带整张脸看起来都和蔼了许多，“他从小就不会带朋友来家里，更不会让别人动他的枕头，说是有别人的味道容易做噩梦……你们昨晚一起睡的吗？”
陈凯忽然就意识到什么，先是点头，然后洗干净手站到张远山父亲旁边，蹲下来仰视他，靠得近了才发现这个未老先衰的男人眼里充满怎样的苦难和压抑，但又因为自己盛了点希望进去。
“叔叔，”陈凯诚恳地说：“我喜欢张远山，想和他谈恋爱。”
男人苍老的手倏地攥紧了。
回校后的两天，陈凯几乎每时每刻都蹲在宿舍里守着手机，陶艾叫他去图书馆他也不。
余焕看不下去了，一拍桌子怒道：“你怎么去了一趟KTV 就这么松懈了呢？我跟你讲再这样下去你会拿不到奖学金的，你，你会失去艾艾的！”
陈凯瞟了他一眼，“不想失去你的艾艾你就陪她去学习呗。”
“......这样不太好吧？”余焕满是纠结，“我去了会不会打扰到她？”
“有什么不好的？”陈凯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他，“你看朋友圈没有，隔壁班的班草现在就坐在艾艾旁边。”
“我操！那个小兔崽子又趁我不在打艾艾主意！”余焕猛地跳起来，套了身衣服随便拿了本书就跑了出去。
陈凯在后面吹了声口哨，笑着哼上了歌，恰好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正是那首《心弦》。
陈凯看着熟悉的号码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慌慌张接了问他在哪里。
张远山只说了两个字：“开门。”然后就挂掉了电话。
陈凯一瞬间呼吸停跳，比余焕还要没形没象地跑过去打开了门。
张远山穿着一件白色的长T和牛仔外套，仍旧戴着鸭舌帽站在门口，看见他开门了才把视线从手机里移到他脸上，愤怒地问：“你和我爸说什么了？”
陈凯有点心虚，又有点好奇：“怎么了？”
张远山暴躁地一抓帽子骂道：“那不然他突然像老妈子似的跟我说一堆恋爱注意事项是要干什么？你丫别告诉我是更年期到了！我看起来像是用得着他这么……跟嫁女儿一样说么？”
陈凯先是一愣，然后突然伸手就在青天白日里把人搂住了，脸埋在他脖子上蹭了两下。
张远山一把推开他，摊手在他面前：“还我钥匙！”
陈凯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弄丢了。”
“你丫！”张远山咬牙，半晌后又骂道：“五块钱给我！
陈凯不明所以，“为什么是五块钱？”
张远山继续骂骂咧咧，“打钥匙五块！你要出钱！”
陈凯摸摸鼻子，终于悟出了点意思，他开心地问：“钥匙是不是给我的？不是我的我就不出钱。”
张远山不说话了，收回手默默转身。
“哎！”陈凯一把拉住他问：“你又要去哪儿？”
张远山头也不回，声音从前面轻轻传来：“……去试讲。”似乎是为自己的临时起意弥补点什么似的，他又补充道：“我有提前演练过了，跟家长已经约了时间，你……你自己去打钥匙吧。”
陈凯差点又要哭出声来，一把把张远山拽回空无一人的宿舍里，关上门捏着他下巴吻上去。鸭舌帽被挤落在地上，他的手却箍得很紧。
张远山安静地给他抱着，片刻后又仰起头配合他的试探和攻势，陈凯为他的主动惊喜不已。
三分钟后陈凯气喘吁吁地退开来，张远山抿着嘴蹲下去捡帽子，陈凯又突然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了，你为什么会听那首歌，还当做铃声好几年。”
张远山笑了声，他站起来，刚好和陈凯对视，目光热烈，“你不也是？刚才我在门外都听见了。”
陈凯抿着唇，突然就跟着他低声笑了起来。
《心弦》，Heart Linked，意为心相连。
这世间有很多的矛头指着我，驱使我往前走，而你始终是我的归途。这首歌的解读有很多种，其中一种是历经冷漠和绝望，在孤独挣扎的深渊里冲破桎梏，向死而生。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番外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