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岐岐鹿

56、番外二

　　乔林出事那几天，也是陈凯最后一次见张远山。

　　陈凯该万幸张远山恨乔林比讨厌他多一点，不然如果当时张远山直接在赵泽面前找他麻烦，那他自己把乔林落单的消息泄露这事儿就更不好解释。

　　他倒是一直在外面观战，原本还胸有成竹，但是当棒球棍子砸在乔林后脑勺的时候陈凯却慌了——那一棍不轻，要不是乔林耐打，换成别人直接就栽了。

　　陈凯有点害怕，如果不是教导主任带人及时赶来，他可能就要冒着被双方围攻的风险冲进去把乔林拖出来。所以后来乔林在教室里跟他讨说法的时候他一下也没还手，任乔林又是打又是踹。

　　但那天晚上陈凯第一次收到了张远山的微信：“你宿舍楼天台。现在。”

　　彼时陈凯刚洗完澡出来，看见手机消息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他猛地把头发上的毛巾扔到床上，开始坐立不安，他能猜出张远山找他干嘛，所以更不知道到底要不要上去。

　　周石山看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出声问道：“陈凯你干嘛呢？要熄灯了。”

　　“呃，没什么，”他干脆站起来穿了件外套说道：“我出去一下，晚点回来。”

　　宿舍里没人在意这点小插曲，都在各忙各的事。去往顶楼的楼梯平时没什么人走，此时积了不少灰，楼道的声控灯也一闪一闪的，跟谁的心思一样飘忽不定。

　　转角处有风吹来，陈凯往上看去，顶楼的门锁不知道被谁打开了，一块砖头挡在地上堵着铁门，风再狂妄门也纹丝不动。

　　“把门关上。”旁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陈凯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转头看去，就见夜色里张远山的校服被风吹得鼓鼓的，整个人跟融化进去了一样。他的身后就是安静的学校和沉寂的山脉，脸因为逆着光看不真切，嘴里叼着的那根烟快速向上燃烧，脚边还有不少已经熄灭的烟头。

　　陈凯没有关门，还是站在门边，顶着风问他：“你找我干什么？”

　　张远山把烟拿在手里，嘴里吐出的烟雾立马被吹散在浓重的夜色里，他踱步到陈凯旁边，把陈凯往边上一推，脚尖踹开红色的砖头，门就轻轻阖上了，他还顺手从里面上了锁。做完这些张远山回头，看见陈凯的头发还是湿的，不由得皱眉道：“你这样湿着头发吹风以后老了会头痛的。”

　　陈凯嘴角一抽，“那你倒是别大半夜叫我上来啊？”

　　“哦对，”张远山低低地笑了起来：“是我叫你过来的。”

　　陈凯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全神戒备地站在后面以免张远山突然发难。

　　张远山却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但我什么也没做错。”

　　陈凯不明所以，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开始感慨起来，但也不敢掉以轻心。

　　接着就听张远山继续没头没脑地说：“那天你看到了吧，不是我先动的手，我只是吓唬他，想让他给我爸道歉，毕竟他废了我爸一条腿。我知道这样做没什么道理，但那是我爸。”

　　陈凯听完了才知道张远山说的“他”是指乔林。

　　他一直盯着张远山，突然觉得这个人其实有点儿瘦，一米七几吧，个子也不算高，鼻梁倒是高挺，现在看起来肩膀还有点儿斜，大冷天气只穿了一件长T，却刚好挡住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平时还老喜欢把校服穿得拖拖沓沓，还有那不安分的寸头和黑色耳钉，说话时拽啦吧唧的语气，此刻都让人觉得是硬捏造出来的——就像几个孩子站在一起，明明他什么都不会却硬要学着别人的动作，说自己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会。

　　张远山不知道陈凯心里在编排他，只继续说道：“我还想了想，以前我也没怎么你，是你自己先冲上来打我的。后来我也帮你解决了不少麻烦，你看你一点也不想回家，跟我跑圈多好，跟我出来聊天多好。”

　　陈凯：“……”
　　我可谢谢你大爷啊。

　　张远山把账都算清楚了似的，垂着头一直说个不停：“说好听点，我们是互相帮忙，虽然你可能觉得我在强词夺理，但我打了你这么多次，也没见你怎么还手，大家既然都这么熟了，所以这回你算计我和乔林，我就当是你报复，这些都可以不计较了。”

　　陈凯听到这里心一咯噔，平白无故地，心底升起了一股奇异的预感，仿佛有哪两条线从头开始就打了死结，后面再怎么平行都是错位的。

　　果然张远山话锋一转，突然大声吼道：“但是你当时不应该叫苏淼的名字！我知道那个人是你！你的声音再怎么难听我都认得出来。要是没有你那一声，现在就不会这样，乔林不会躺到医院里，他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学校离开……他们，他们是自己溜进来的，不是我带的。要是没有你，我也不会被推出来承担责任……这件事绝对不会被善终……”他说着说着突然声音就低了下去，有些悲凉，“陈凯，无论我以后会怎么样，这都是你欠我的。”

　　陈凯被他说得有点烦躁。

　　乔林也说他不该，连张远山都说他亏欠了人。但这特么全都不对！

　　凭什么张远山和乔林自己有恩怨却要怪他？凭什么都说他害了苏淼，那一棍子又不是他砸的。乔林受伤怎么了，现在不仅活蹦乱跳站着还把张远山踢出了二中。张远山被退学怎么了，他要不去招惹那些人现在至于被全校针对吗？要说他欠张远山可以，让他把这四年里承受的欺骂全讨回来，否则谁都有资格说他亏欠，只有张远山没有。

　　张远山拍拍手上的灰尘，自嘲地笑了声说道：“我知道你不甘心，认识你都四年了，我也多少了解你，你从来都当我说话是在放屁。但是陈凯，如果乔林知道是你，他肯定会回去找你，苏淼是他拼了命都要护着的人，你算计到苏淼头上了，他下手肯定不会比我轻，你怕不怕？”

　　张远山说完狂妄地笑了片刻，最后安静下来，“随你怕不怕吧，没人再帮你了。我什么都不想管，二中也好乔林也好……你也好，以后我们全都各走各的吧。”

　　他说完就打开了门要走，陈凯突然觉得有些慌张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面上却不显，只冷静地问：“你会去哪里？”

　　张远山手一扭就挣开了，无波无澜地背对他说道：“再见了。”

　　这一晚不知道算不算不欢而散，张远山说的那些话始终让人一头雾水，但张远山被退学，陈凯终究是乐见其成。

　　之后的张远山果然跟消失了一样，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再见到那张假狂傲的脸，渐渐地他几乎都要忘了张远山这个人。

　　但是陈瑜总是在关键时刻让他意识到真相。

　　高三第二个学期，陈凯在去学校的那天下午经过陈瑜的房间，她的门没关紧，自己在阳台打电话，声音就这么悠悠传了出来：“有啊，初中就有人跟我表白，不过那人跟我哥现在还在杠着呢。”

　　陈瑜的笑声有点刺耳，像母鸡叫一样，听得陈凯有点脚疼，因为他小时候脚腕被鸡啄过。

　　但陈瑜还在继续跟电话里的人对话，画面一度不美好：

　　——“他啊，一看就是不良少年，还捏我脸，我怎么可能答应他。”

　　——“还能怎么办，叫我哥咯，就在楼上，而且他不能让我在学校出事。”

　　——“他肯定打不过，看他瘦巴巴的样子怎么打得过三个人？而且我跟那个傻子说我哥不让我谈恋爱，他居然真的信了，还打得那么用力，当时都快要流血了。”

　　——“不好？有什么不好的？恶心的妈生出恶心的儿子不是正好？”

　　听到这里陈凯才好歹知道了一点原因，在此之前，他一点也不知道陈瑜为什么针对他。他那恶心爹的父爱百分之九十九都给了她，剩下百分之一放在他身上指望以后自己能给赡养费，他根本不明白陈瑜还有什么好看不惯自己的。但现在他懂了，所以他更不能忍。

　　陈凯伸脚踹开半阖的门，动静把陈瑜吓了一跳，她一转身就看见刚才还在电话里说恶心的哥哥现在表情阴鸷地站在自己门口。

　　“你......”陈瑜的话还没说完，陈凯就走到了她面前，不由分说就往她脸上呼了一巴掌。

　　“我恶心？”陈凯笑意不达眼底，满是讽刺地问：“你配吗？”

　　陈瑜被他一巴掌扇得东倒西歪，眼冒金星，原本扎得整整齐齐的丸子头一下子散了开来，她得趴在围栏上才稳住自己。等视线恢复的时候却正好看见自己父亲进了小区大楼，她突然和陈凯一样笑起来，一张和陈凯三分相似的脸变得有点狰狞，“难道不是吗，你和你那小三妈一样恶心！”

　　“啧，骂我就骂我，你说我妈干嘛？”陈凯蹲到地上，手揪着陈瑜的头发往外扯，陈瑜吃痛大叫，脸都皱得变了形，陈凯却不觉得她可怜，反而平静地问：“你难道不好奇，如果我妈是小三的话你们怎么会这么晚才搬进来吗？”

　　“你闭嘴！”陈瑜的指甲抠着他手腕上的皮肤，慌张地死死抠着，试图阻止让他从嘴里吐出点不是象牙的东西，陈凯却根本不为所动，反而继续刺激她：“你也不好奇为什么你妈比你爸年轻这么多吗？”

　　“滚啊！你给我滚！”陈瑜闻言声调都变了，手上一用力，终于在他手腕上硬生生抠下了一块肉来，几滴血滴在了刚拖完地的瓷砖上，特别不协调。

　　她仿佛是当把他的嘴撕开了似的，却还是无法阻拦陈凯说下去：“我妈，就是你说的小三，是家里给我爸选的媳妇，但是你妈，只不过是哪个旮旯角落里被那个恶心男人睡了一晚就自己带着女儿上来求收养的。疼你？你倒是好好看看，哪天这个老头子爬上了你的床看你还能不能继续这么孝子贤孙！”

　　陈瑜先是愣怔着，仿佛在思考这段话是什么意思，理解清楚后开始大哭起来，眼泪跟水龙头的水一样哗啦啦往外流。

　　陈凯松开她的头发，刚把手凑近鼻尖，一嗅就被一股香味冲到差点咳嗽，于是拧着眉去厕所把这股味道洗掉了，出来时见陈瑜还在哭，突然觉得十分不理解。

　　他说的这些陈瑜不会不知道，毕竟晚上主卧里经常传来的打骂声就是在家门口都能听得清。这个丫头可能在害怕要是自家妈妈被打死了，老头子的目标就变成她自己了。但既然害怕，那特么倒是别整天把自己打扮得这么香艳啊？

　　陈瑜已经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甚至觉得只要陈凯被老头子讨厌，她就可以当做还是正常的一家三口，但那怎么可能？从她妈懦弱到完全不看孩子他爸是不是值得托付就带着一夜情的孩子纠缠他爸开始，这两个女人的路就注定不好走。

　　陈凯走到陈瑜面前，却见她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但从中透露出来的狠意却也让他自己震惊，陈瑜咬着牙，说出的话却还是一样让人难以置信这是出于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她恶狠狠地问：“既然你看得那么明白，那你怎么不从这个恶心家里搬出去，或者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陈凯震惊于她的逻辑，拧着眉反问：“我为什么要死？被打的是你妈，又不是我，你看前两年我爷爷奶奶走后，他还打我吗？他这个年纪啊，没有父母家族，只有我能给他养老，只要我是个男人，我还能挣钱，那他就不会动我。但是你们不一样，一个没了两个没了，天底下这么多人，还找不出第三个吗？”

　　陈瑜把自己的唇都咬破了，脸色苍白如纸，憎恶道：“我没了前途，你也别想好过。”

　　陈凯身为一个学委，觉得如果这孩子是自己班里的同学，那他肯定会把人列为重点智障辅导对象。

　　他难得在陈瑜面前长长叹了一口气，老神在在地说：“你把前途寄托在别人身上，那是你自己丢掉的，跟他人无关。以后我好不好过还不知道，但你一定会活得特别艰难。我没在这个家里害过你，就当做你好歹喊了我四年哥的回报，刚才那一巴掌我们两清。你要是觉得你出去惹人怜惜能给你带来什么利益的话，那你尽管这样出去，我也不怕你做什么。反正我没了妈你没了前途，不是正好？”

　　说完他直起身子，不再看呆滞的陈瑜一眼，关了房门拖行李箱就往外走，刚打开家门就看见他爸站在门口打算进门，陈凯面不改色地侧身让他进去，又提醒了一句：“这学期我都住学校。”

　　男人回头看他，却压根没看见他手臂上的血痕，只似乎是怕他跑了。陈凯不露声色地呼出一口气，用平常的语气接着说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爸。”

　　听到这一声“爸”男人才放下心来，笑嘻嘻地让他学习用点心。

　　陈凯步伐平稳地走出小区，一出门却几乎是逃跑似的，飞奔往学校走。

　　陈瑜和他永远不会两清，如果不是因为陈瑜的母亲前几年突然来联系他爸，那他们就还是严父慈母出孝子的和睦家庭，因为陈瑜母女的出现，一家三口的和谐才终归被日复一日的争吵打破，连带老爸看儿子都觉得是白眼狼。最后的结局就是母亲离家出走，但偷偷留给了他一笔生活费。有了这笔钱，再加上程诵的帮助，他就能好好熬过这个高三，只要考上一个一流的学校，再往后怎么生活下去，那也就都是后话了。

　　他难得耍了一次心机，关于陈瑜会被他爸如何如何那都是他瞎编的，他也不知道会不会这样。只不过陈瑜利用张远山这一点，就让他觉得怎么耍她都不为过。

　　张远山。

　　陈凯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名字，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拿出手机打开了微信。

　　他和张远山的聊天记录只有当初三块钱的转账和一句“宿舍天台”的留言，连屏幕都占不满。如果说陈凯对陈瑜那是心生恻隐，那他对张远山就是无尽的愧疚。要不是他从中作梗，那张远山不会那么快就二中退学，甚至还可能好好念完高中。

　　陈凯试着发了一个表情过去，却只收到了一个红色感叹号。张远山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他删了。

　　陈凯开始不知所措起来，脑子里混乱不堪，有很多个情景走马观花似的回放，每一幕都是张远山，但根本不知道从何想起。过了一会，他突然想到什么，直接拨通了苏淼的电话。

　　“......喂？”苏淼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苏淼，我是陈凯。你现在能不能出来一趟，我有事找你。”

　　那天的空气好像有点虚浮，从头顶轰隆而过的飞机，到脚下四季常青的草地都没有一处让人感觉是真的。

　　见了面后苏淼说的话让陈凯如坠冰窖，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张远山见了乔林就会发疯，换作是他自己，如果一直以来敬重崇拜的父亲突然成了猥亵犯，那他一定也觉得都是乔林在污蔑，他的父亲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更何况乔林还打断了父亲一条腿。

　　苏淼又补充道：“不过前几天乔哥的手机里收到了一条短信，上面只有‘对不起’三个字，应该是张远山发的。他……怎么说呢，张远山每次堵乔哥的时候都下不去手，我其实还觉得他可能挺倒霉，乔哥跟我讲过，他可能是被坑的，就是在我们学校闹事那群人，感觉都是在拿张远山当借口报复乔哥……”

　　苏淼后面说了什么，陈凯再也听不清了，他的表情突然变得难过起来，抬手痛苦地捂住脸，感觉到手心里有些湿润。

　　张远山要跟谁说对不起啊？他到底对不起谁了？
　　那是他父亲犯的错，为什么要他张远山承担？
　　那是外面那些混混非要找乔林讨个说法，为什么正好是拿张远山当诱饵？
　　张远山本来就不擅水，为什么被迫上了场还要配合他们对乔林下手？
　　那是他自己不分青红皂白上去打了张远山一拳，为什么张远山到头来还要照顾他？

　　......张远山一直都说得没错，这都是陈凯欠他的。

　　以前陈凯不想遇上张远山，却怎么躲也躲不掉。现在陈凯想找他了，他却跟人间蒸发了似的。给乔林发道歉短信的号码变成空号，微信也被注销，就是他求程诵帮他联系张远山家里，却发现他们搬了家。

　　到底是人各有志，井水不该犯河水。

　　所以在大学意外碰见张远山的时候，陈凯想也不想就追上去，却没想到还是把人跟丢了。

　　余焕给的电话号码却根本也打不通，他试了七八次，每次都是无人接听。每次一听见外面有送外卖的声音他就要跑出来看一眼，却再也没有看到过张远山。

　　陈凯觉得自己魔怔了，张远山知道他在这里，又怎么可能会再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