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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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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朔坐在机场的椅子上,正值夏日,机场的冷气开得很足,铁质的椅子被冻得冷冰冰的,手按上去都能闷出一片水汽,可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几乎要陷进去椅子里,没骨头似的贴着椅背,手里抓着本没一页是完整的只有巴掌大的破书。
他半抬眼皮,长长的睫毛下黑曜石般的眸子若隐若现,不时抬头看看匆匆忙忙的行人,眼波流转,终于他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异常艰难地从椅子里爬起来。这时旁边的人才发现,这个身穿棉麻盘扣圆领衬衫,脚踩老北京布鞋的人,居然不是个中老年人,而是个正值青春年少,甚至还有些帅气的少年。
只是这少年的帅气,不得已被他懒得像条菜虫似的体态所掩盖了,他站起来,又像是换了个人,背挺得极直,随手把那本破书塞进口袋里,径直走入人群中。
楚朔每走一步,虽然表情未变,但他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他很确定了,那不是人类,可是又和他平时见到的鬼不一样,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攥着一张符。
突然,楚朔停住脚步。
不见了?
楚朔是带着阴阳眼出生的,从小见过的鬼数不胜数,那些鬼除了着装以外,看起来和人的外观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有的只有头,有的只有上半身,有的只是没有腿或是某只手,不过他们再完整,都是没有脚的。
而他刚刚一直在盯着那个奇怪的灵体,居然是有脚的。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跟丢了。
难道那个灵体已经发现自己在看它了吗?
楚朔攥着符纸的手紧了紧,他又继续往前走,缓缓走出机场,外面的热气扑面而来,阳光灿烂,空气中有着一股沥青被烤热之后散发的臭味。
他经过一辆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大声邀他上车,但他摇了摇头走向停车场。这时他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几乎是同时的,当楚朔转过身把手里的符纸贴到对方的脸上时,对方也伸出手刚好碰到楚朔的肩膀。
“什么东西!?”对方似乎吓了一大跳,“啪塔”一声,不知什么掉到了地上,楚朔低头一看,那是自己那本破书,热风吹开了几页,露出里面竖版排序得密密麻麻的繁体字。
《捉鬼大全》。
楚朔收回那张符纸,塞进口袋里,又慢悠悠的捡起那本破书,一边直起腰,一边打量起了眼前这个人。
眼前的这个男人,比自己高差不多半个头,这么热的天也是西装革履,笔挺的西装马甲,干净平顺的衬衫,发型简单清爽,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衬出他几分精英的气质来。
再加上这人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紧实的肌肉在合身的衬衫下轮廓分明,被楚朔贴了个符纸,也不见他恼,只是礼貌的微笑着,用他的桃花眼看着楚朔。
不过他这一开口,就坏了景致——“其实……”略带严肃的语气“我是个算命的。”
楚朔僵住了。
这懒得似青虫一样的人也开口了:“实不相瞒……”
“你身后有东西。”
这俩人各自愣了愣,西装男突然笑出声,一发不可收拾,笑到最后不得不捂住肚子,楚朔一脸冷漠的看着他笑,一时充斥着尴尬又好笑的气氛。
西装男笑够了站好,看到楚朔没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又补了句:“我说的是真的。”
楚朔板着脸:“我也是。”
西装男沉默了一下,正想开口,楚朔的电话响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啊~”震耳欲聋的音量。
楚朔非常不耐烦的掏出一台老人机,也不看是谁就接了:“喂?”
电话那边是楚朔的同学,他们今天是专程逃课来机场接机的,他们这个破地方居然来了个二线明星,怎么能不来看看?而楚朔作为他们学校的逃课狂魔,自然是要拉上的,但是他一来到机场就盯上了那个灵体,连什么时候和其他人分开了都不知道。
“朔哥,咱看完了,咋没见到你呢?”
“你们先回去吧。”
楚朔决定不去找他们了,先解决了眼前的事情再说。
那边还要说什么,楚朔已经挂了电话。
“你背后真有东西。”楚朔再次盯着这个自称神棍的男人。
“我真的是算命的。”神棍不依不挠。
两人站在烈日下,停车场的沥青被晒得烫脚,踩在上面像是在做铁板烧,楚朔无奈的撇嘴,说:“随我来。”
也不等回答,楚朔就转身走向机场大厅。
那神棍也没什么异议,大步跟上,他看着楚朔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更灿烂了。
楚朔心存疑虑,也不进室内,就在外面的走廊里停住了。
“应该是汉朝的衣服,男性,和你差不多高。”
“那你打算怎么驱?”那神棍敛了笑容。
楚朔既然敢暴露自己已经知道它的存在,就肯定是有了办法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
“怎么能不管呢?我们好歹算是半个同行嘛!你告诉我,我以后忽悠人……不是!我以后也可以帮助别人啦!”那神棍急了,猛地抓住楚朔的手,那手的冰冷不亚于候机厅的冰椅子。
这份冰冷让那神棍僵了一下,刚刚在烈日下站了老半天,这人还能冷成这样?
“会有办法的。”楚朔抽回手,依旧没有回答。
现在的问题是,那个灵体已经不见了。
“你姓甚名谁?”楚朔问。
“张黔。”那神棍说。
“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楚朔掏出手机。
“有!可多了最近……就我昨天晚上自己一个人走……”张黔张口就来。
楚朔打断他:“有事打给我。”说罢把老人机递过去。
张黔噼里啪啦打下一串数字,打给自己然后迅速挂断,敲空格一样点下老人机的星号保存,满怀期待地看着楚朔。
楚朔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转身就往出租车走去。
像一只高傲的猫。
张黔眼角都染了几分笑意。
回到学校已经是午饭时间,楚朔直接回了宿舍,鞋都不脱就往床上一倒,半个人都在床外面,这一倒就到了下午上学的时候,他睁眼,四五个舍友围着他,“朔哥”“朔哥”的叫着,见他醒了,立即作鸟兽散,有两个还去喝了几口水,说不定还是喊他起床喊渴的。
楚朔伸手抓住上层床用的爬梯,艰难地把自己撑了起来,抽出口袋里的破书,随手塞到枕头底下,又扯了件校服短袖换上,跟着几个舍友晃到教室。
楚朔坐最后一排,靠着门,极佳的地理位置,可以让他睡到醉生梦死,睡到走火入魔。
他的桌面上除了整整齐齐叠好的一堆破破烂烂的教科书,还放着几个装了午饭的袋子,估计是中午有人给他打的饭,可惜他没回来,这些饭放了一中午都坏了。
楚朔随手提起这些袋子,一个个扔到了地上,然后头“咚”一声倒在桌子上,手里还提着一个袋子,可他已经睡着了。
这时有女生过来,悄咪咪捡走那几袋饭,又放下一个小面包在楚朔的书山上。
众所周知,楚朔作为全校知名的逃课狂魔,夜不归宿专业户,一秒钟不睡觉浑身难受的睡神,与社会人厮混的典型反面教材,吸烟喝酒打架无一不作的问题少年,同时居然也是常年占据榜首的学神。
他们班可以说是被楚朔给罩着的,在这间垃圾公办高中里,不被其他班欺负要靠楚朔,平均分的拉分也要靠楚朔。
垃圾归垃圾,那也是公办的,除了个别班是垃圾中的战斗机外,其他班也算是正常,该上学上学,该考试考试,就没见谁可以像楚朔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他翻墙也没个固定的地方,想抓都不知道上哪抓。
楚朔现在上高二,高二的教学楼在全校的中心,四通八达,去哪里都不远,也说不上近,这学校少说有四百年历史了,也不知学校是贫穷还是单纯的想保留历史,大大小小的旧房子在几栋新建的教学楼宿舍楼间低调地待在那里,整个校道走一圈,有种穿越了好几遍的感觉。
最后一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是个中年脱发油腻男,完全不怕楚朔的各种附加身份,反而特别喜欢点楚朔回答问题。
楚朔其实早就醒了,只是闭眼趴着没动,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像是有千斤重的眼皮看了眼黑板,用手肘撑着头起来,再缓缓伸个懒腰,全身的骨头都在咔咔的响。
他径直走上台,拿起粉笔写下个歪歪扭扭的“5”,扭曲得几乎是个根号了。
中年脱发油腻老师虽然知道他的做派,还是忍不住骂:“你有本事考试也只写结果啊?!看你还有没有分?赶紧把过程给我补上!”
楚朔叹气,再次拿起笔,又写了个“解”,连冒号都没有,他想了想,补了个公式,接着就把笔扔下,绕着手靠着讲台,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表,还有三分钟下课。
他已经准备好提脚了。
“你给我出去罚站!”中年脱发油腻老师吹胡子瞪眼。
楚朔终于等到这句话,直接去了饭堂。
饭堂里已经有一个班的人在打饭了,估计那个班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一个个领导巡堂一样慢悠悠的逛着窗口,楚朔随便点了碗面,找了个没人的长桌坐下。
楚朔旁边突然坐下一个人,是早上一起逃课的同学,叫刘启,是个富家公子,成绩太烂,家里花钱让他进了这个学校的重点班。
成绩烂是烂,奇怪的是,这个刘启的古文又挺好的,于是楚朔作为一个说话半文半白且惜字如金的奇葩,惊人的和刘启有了共鸣。
“朔哥!你又旷课啊?”刘启问。
“……”楚朔吸了口面,没有回答。
刘启也习惯了他的做派,自顾自开口:“其实我们今天早上,根本没看到那个明星。”
楚朔看着他,问:
“谁?”
“啊?”刘启懵了,没想到楚朔都不知道是去看谁就跟着去了,顿时一阵感动。
“那是个二线男演员……叫……张什么来着?”刘启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扒了口饭,突然灵光一闪:“对!叫张黔!”
楚朔差点把嘴里的面喷出去。
“不过啊……”刘启夹了口菜花。
“他好像过气了,也就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还稀罕着,估计也没几个人认识。”
楚朔脑海里浮现出今天见到的那个人。
那个神棍。
这样的人,居然是个明星吗?
“挺好。”楚朔没头没尾来了句。
张黔站在楚朔的学校门口,门口两边摆了一堆卖小玩意儿的小摊,还有各种小吃的小推车,油渍挂满了玻璃罩,卖铁板鱿鱼的油烟带着孜然和胡椒粉的香味熏着那四个大字。
衡山高中。
张黔嫌恶地看了看那些小摊,心想,得是多傻的人才会来吃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啊。
“一串炸鸡排。”
楚朔一边慢悠悠地说,一边拍着手里翻墙留下的泥,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在这种充满烟火气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说傻子傻子到……
张黔瞪着他,没想到今天遇见的清冷少年,居然这么接地气。
楚朔付了钱,又用拿过钱的手拿着那串鸡排,鸡排上面的油滴到他的手上,热气腾腾的,散发着卡路里的香气。
他很慢很慢的吃着鸡排,低着头边走边吃,突然被人挡住了,便停下来抬头看,“啊……”他的尾音拖得很长。
“是你。”
楚朔吃完了小小的一块鸡排,正想去舔滴了油的手指,张黔已经掏出张纸巾包住了他的手。
楚朔也不动,任由他擦干净自己的手,问:“遇到麻烦了?”张黔仔仔细细擦干净,找了一圈没看到垃圾桶,只好把纸团扔到一个垃圾堆上。
“你还是少吃这些东西吧……”张黔难得别扭地说,“蛮不干净的。”
“好吃就行。”楚朔毫不在意,但还是看了他一眼。
说完,楚朔抬脚就走,张黔也慢悠悠跟上,跟着他走上一个小坡,这里有个两米高的墙。
楚朔踩上墙上凸起一小块的砖头,一手攀住墙头,青筋暴起,他表情未变,已经把自己扯了上墙。
他蹲在墙头,面无表情地朝张黔伸手。
“欸……我不是你们学校的啊……”张黔一边说一边伸手,楚朔的手冰冷依旧,还粘着些泥土。
说话见,楚朔已经把他也拉了上去,转身一跃而下,张黔还想说什么,等他跟着跳下来,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个废弃已久的校舍院内,他们踩着的地方是个略高的平台,旁边是新一些的尚在使用的宿舍,而这个废弃的校舍,杂草已有半人高,横七竖八堆着坏掉的桌子椅子。一楼有些窗户有防盗栏,大多用木头封着,也有破了几块木板的窗,露出里面的杂物,二楼的窗户冒了几束草出来,在傍晚的清风中缓缓摇曳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木头腐烂的气味。
头上是个只剩一点点塑料布的雨棚,光秃秃的雨棚铁架已经生满了锈,一碰就会掉下一堆铁屑,这时天已经快黑了,夕阳落幕前最耀眼的黄和夜幕将至的灰混合着,映着铁棚架的影子落在地上,一时间,只能听见破掉的水管渗出的水滴拍在地上发出的水声。
寂寥。
张黔不由得看了楚朔一眼。
他经常来这种地方吗?
楚朔拿出一张空白的符纸,咬破左手食指,看似漫不经心地在符纸上蹭了几个字,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你背后的东西不愿出来,我们只得来这极阴之地。”
说着,他已经写好了,递给张黔。
张黔看着符纸上鲜红的血迹慢慢渗进去,氧化变成暗红色。
“要烧掉吗?”
楚朔不答,面色凝重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走到一片铁丝网前面,直接扯开了铁丝网,外面是校道,等张黔也跟着钻出来,他又一回手把铁丝网插回去了。
他们沉默不语地走出好远,楚朔才小声地说:“刚刚那儿……”
“还有别的东西。”
楚朔的认知里,不能被鬼发现自己知道他的存在,否则会被那个鬼缠上,这样一想,就更加觉得张黔身上的鬼有古怪了。
被发现之后,那个灵体居然就没有出现了吗?
楚朔打算回去再看看。
废弃校舍靠学校的一侧是斜坡,斜坡中间高度的那个位置,正对着废弃校舍的一楼,这一片平时没有人来,连路灯都没有装,人走进这里,就像是进了一汪浓墨,伸手不见五指。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蝉鸣四起,夏天的夜晚总是带着青草的香。
他们还没走到废弃校舍,就看到一对小情侣在那个斜坡上悄悄地亲亲我我。他们含情脉脉,依依不舍,楚朔没有打断他们,只是静静地盯着那个方向。
张黔顺着楚朔的视线看过去,突然背后一凉。
那对小情侣正好站在斜坡中间的位置,而他们正对着的一楼那个房间,那个房间窗户的木头裂了个大缝,此时此刻,有一只白皙的手从里面掰着那条缝。
他们也不出声,就这样盯了一会儿,那对小情侣才发现这边有人在看,被吓了一大跳,那个男生骂了句“神经病”就拉着他女朋友走了。
那只手突然就缩回去了。
几乎是同时,张黔和楚朔都朝那扇窗跑了过去,张黔还没有跑到窗前,楚朔已经一跃而起,双脚起跳踢进了那扇窗户里。
一时间木屑和灰尘铺天盖地落下,洒了他满身,张黔在外面都能感觉到扑灭而来的粉尘,被呛得咳了两声。
张黔还捏着那张符,急急忙忙跟着爬进去。
楚朔直直地站在那儿,看张黔跳下窗台,回身又踹开一道门,外面发出一声巨响,应该是本来放在门边挡着的桌子被他连带着踹倒了。
月色如水。
奶白的月光在这种环境下变成了惨白,如果说黄昏时看到的景观还有种残旧的凄美,那现在的情景就只能用阴森来形容了。
黑,很不正常的黑。
平时的天黑,人眼适应了黑暗之后能看到很多东西的轮廓,而在这个校舍的院里,即使把手伸到眼前,也看不清自己的手,月光更像是一把剪刀,只有直直的几束,没有因为光散开而照亮别的地方,最亮的那束光,仿佛是为了指引什么。
他们顺着月光看过去。
走廊尽头,一个小小的门。
那个门在一个小台阶上,只有半人高,木纹陈旧,水渍斑驳,没有门把手,也没有锁。
可是——
那扇门所在的那堵墙,分明只是一堵墙,背后根本没有房间。
楚朔一改往常的慵懒,严阵以待,脚步极轻地靠近那道门。
当他踏上那个台阶的第一阶时,那个门忽然自己打开了,同时剑似的月光也变得黯淡了三分,那门的里面,是一片混沌。
那只白皙的手再次出现,浓墨一般的黑暗里,这只手居然能看得尤为清晰,那手上布满了青紫,腕口也有横七竖八的刀伤。
它虚虚地张开手掌,不知是在求救,还是在邀请。
“烧。”楚朔说。
(第一章完)